对话矢野浩二

来中国11年的日本演员矢野浩二，被称为“鬼子专业户”，在《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等影视剧作品中出演日本士兵。但他一直想演一个中国人，以摆脱这个形象。现在他的心愿终于达成。

对话矢野浩二，他怎么评价自己过去11年在中国的经历，又是怎么一步步取得今天的成绩？

问：你在很多访问里都说自己一直想演一个中国人，为什么？

矢野浩二：对，说过很多。以前我演的角色比较集中，都是日本军人，现代人物比较少，我怕形象被定型。尤其是2004年、2005年、2006年我演了很多经典的鬼子角色，所以产生了想转型的念头。

而且既然现在在中国演戏，在中国生活，还是想感受一些中国人的感觉。最近演了一个电视剧《盛宴》，我演的角色是地下共产党，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吧。

问：你其实来中国11年了，现在终于演了一个中国人，这对你来说是早还是晚？

矢野浩二：差不多吧，也不早，也不晚，演其他国家的人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不止是语言的问题，重要的是怎样塑造那个国家的人。

问：一直以来，网友觉得抗战剧里的角色，不管共产党还是鬼子，都比较单一。你演了很多这样的戏，你的感觉是什么？

矢野浩二：以前鬼子的角色又凶又残忍又坏就OK了。本来那个剧本对他的描写不是那么仔细，再加上导演对日本鬼子的角色要求不是那么多，在这样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角色就是脸谱化。

但2008年我接了高希希导演的电视剧《狙击手》，也拍了《翡翠凤凰》，这两部戏都是日本鬼子的角色，但塑造的人物很客观，很人性化，不像以前简简单单。我们在中国发展的日本演员，和以前不一样，有越来越多这样的机会。

问：你说过，自己在演艺上追求的是更丰满的角色。在演那种特别单薄的角色时，会不会跟导演有冲突？

矢野浩二：以前我都不敢说，我怕说了以后不找我。再说那时候我真的没有什么演技，没有什么说的权力。再加上在中国很多人都不认识我，一个日本人，周围都是中国人，我也不敢提意见，说了怕影响了我们工作的节奏、情绪。

问：所以导演让你怎么演你就怎么演？

矢野浩二：就是这样。一般中国工作人员，包括导演也是，对日本人角色的想法，他们也可能不想描写得那么多，观众也不愿意看更多。

问：这会不会让你觉得痛苦？

矢野浩二：我拍《烈火金刚》、《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一点没有讨厌，那时候我的状态，说实话，能演这样的角色，很荣幸。

问：为什么会觉得荣幸？

矢野浩二：作为一个演员，最重要的是有戏拍，有工作。跟中国一样，日本娱乐圈里，99%的演员都没有饭吃、没有戏拍的。有名气的定期有戏拍的人只是很少一部分。所以演艺圈不是那么简单，一年两年可以坚持，但不一定十年、二十年能保持这个好的状态。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不管演什么样的角色，只要有戏拍就太幸福了。

问：你来中国之后，获得出演杨阳导演戏的机会，你说即使没有片酬，你也愿意？

矢野浩二：对，演员只要有戏拍。说实话，那时候经济很困难的，我的钱包里钱也不是那么多。但接那部戏，最起码三个月有饭吃，有住的地方，最起码三个月可以保证生活，可以留在中国，是这样的想法，所以没有钱也可以演。

问：你第一次听到人家叫你“鬼子专业户”时，什么感觉？

矢野浩二：我不知道“鬼子专业户”的含义是什么，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鬼子专业户，就是老演鬼子的意思，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叫我这个。

但同时也没有什么反感吧，也没有什么好感，没有在乎这种话。

问：你在演鬼子特别频繁的那段时间，有没有考虑少演甚至不演？

矢野浩二：2006年我参加了抗战片《大刀》，那里面我也是演日本军官，我完全没有投入角色，完全没有状态，挺郁闷，心里挺难受的。演鬼子的烦恼那时候终于表现出来了。

那时候有一个摄影师朋友，他马上就看出来了，带我出去吃饭，喝茶聊天，他跟我说，浩二，以后你不用演日本军官的角色了，你已经演过了。再说拍摄这部戏你的状态不是那么好，以后不要勉强，你应该追求一些别的角色。

那时候我听到他的话，突然肩膀变轻松了，放松了。有这样一个中国人、老朋友，跟我说这样的话。后来我跟公司的经纪人商量，尽量回避一些这样的角色。

问：确实这样做了吗？

矢野浩二：到后来有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戏拍了。差不多八九个月左右。后来凤凰卫视的《鲁豫有约》节目找我录节目，我谈了刚来北京时遇到的笑话，观众的反应也不错。紧接着湖南卫视《快乐大本营》、《越策越开心》邀请我参加节目。（在）那两个节目（里）表现还可以，很好玩，观众很开心。后来慢慢表现为娱乐节目的形象，我一下就改变了，“鬼子专业户”形象越来越没有了。

算我运气好吧，碰到什么困难和挫折的时候，总会有人帮我。包括刚来中国的时候也是，我的朋友也不多，不会说中文，每天上学，没什么事。过了一年，我身上的钱越来越没有了，经济有点困难，要回日本。但是在我决定要回日本之前，朋友帮我借钱。2003年的时候，偶然的又遇到这个公司的老板。所以我在中国11年的奋斗，遇到什么小困难也好，大困难也好，最后肯定会得到帮助的，就是运气好。

问：不是因为你也很努力吗？

矢野浩二：努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幸亏我有这样的运气，所以很感谢中国的朋友。有的时候着急也没有用，以后还会遇到困难，但最重要的还是接受现在的现实情况。

问：你谈到表演的时候，一定会提到人性化这个词，你觉得你演过这么多角色里，哪个是最人性化的？

矢野浩二：说实话，马上就播出的《浮尘》，还有一个《翡翠凤凰》的日本军人，作为一个日本军官的角度来说，算是人性化的。

问：哪个是最不人性化的？

矢野浩二：不人性化，当初的《小兵张嘎》、《烈火金刚》那样的红色经典里面的日本鬼子的角色都不人性，脸谱化的。

问：你拍的那么多戏里面，有没有哪部是你不太愿意提的？

矢野浩二：有些红色经典的作品，有时候中央台还在重播《小兵张嘎》，。

问：你会看吗？

矢野浩二：我不看，八年前，九年前的作品还在播，有的老年人也喜欢看吧。说实话，可以把那个磁带放在仓库里面。

问：你现在在日本还有大姐，她会看你的作品吗，包括你在日本的朋友？

矢野浩二：我自己觉得还行的作品，我把DVD寄给他们，我去日本的时候带一些DVD。

问：《小兵张嘎》会给他们看吗？

矢野浩二：不会给。

问：他们看过吗？

矢野浩二：没看过，其他的作品我给他们看过。

问：像哪些？

矢野浩二：《东风雨》、《翡翠凤凰》、《狙击手》都会给他们看，我大概2006年自己感觉到了不想演日本鬼子这样的念头以后，2007年，然后2008年开始。2008年以后，我对日本人塑造的观念完全不一样。

问：你在2004年的一档访谈节目中，被主持人司马南问到南京大屠杀这样的问题，当时你什么反应？

矢野浩二：我吓了一跳，我第一次遇到了那样尴尬的情况。而且从语言上的角度来说，没有回答的能力。再说，本来我也不敢回答这方面的话题。

问：是指敏感的问题，你是尽量不去碰的？

矢野浩二：对啊，本来我在看台本的时候，我们跟节目制片人、节目导演人一起沟通的时候，也没有提过这方面的话题。

问：他是临时问的？

矢野浩二：对，2004年的时候他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一想到日本人就想问一些这方面敏感的问题，也是想问一些我尴尬的。

问：之前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被别人问这样的问题？

矢野浩二：以前根本没有想过，尤其是我刚来北京的时候，这方面没有那么仔细考虑。2000年我第一次来中国拍电视剧，就是《永恒恋人》，那个片子是男一号，偶像剧，台词也很多，所以我愿意来，我愿意去中国，根本不考虑中国和日本之间的事情。

知道以前有战争，但是没有那么仔细考虑这方面的事情，所以也不知道那时候中国人对过去的历史的理解，在这方面的敏感，我也没有这个概念。幸亏那时候我不知道，所以愿意来中国。

问：如果你当时知道的话？

矢野浩二：如果知道的话，也许犹豫。幸亏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倒是好。

问：在台湾也会有一些日本演员去演日本士兵的角色，但很少有人会去问一个日本演员这样的问题。但你在内地演戏就会被问到，会不会觉得这不太公平？

矢野浩二：想过，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现代的人和过去完全是不一样的，不能把过去的事情放在现代人身上。可能中国跟日本，这方面观念还是不一样。日本侵略中国的历程，如果日本人从被侵略的立场来看，肯定不一样。我们日本人也要好好、冷静地想一想，对方的心情，对方的立场。了解一些对方的立场和想法、感受，这样会拉近双方的距离。

问：你现在是不是也会在日本的媒体上表达这样的想法？

矢野浩二：表达，最重要的还是多了解一些对方的事情。以前根本没有考虑中日关系，以前我认为那不是我做的事，因为我只是演员而已。但我在中国11年了，我周围的大部分中国朋友帮助我、照顾我，现在有了这样的家庭和宝贝，她是中国和日本混血的宝贝，我希望她过得愉快。所以觉得中日问题不止是他人的事情。

问：接下来有没有打算为此做点什么？

矢野浩二：9月有一个日中交流博览会，很多想在中国发展的日本企业会展现自己技术方面的东西，那时候我做一些主持的事情。

日本最南边的鹿儿岛和湖南长沙是友好城市，11月1号，他们在鹿儿岛搞一个中日40周年的友好交流活动，我也被要邀请过去。

问：以后这种活动你会不会参加得就比较多了？

矢野浩二：有时间的话多多参加。包括《浮沉》这部戏，我介绍给中国的观众日本精神方面的东西，多多介绍给对方，这是最重要的。

问：提到在中国像你这样出名的日本人，还有加藤嘉一，不过他最近遇到麻烦了。

矢野浩二：我也没有看过他具体的报道，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事情是什么样的，但南京大屠杀的问题本来就是中日之间很敏感的问题，谁都知道。

我觉得，历史学家或者政府有关代表有这样的权利来讨论，而一般人，就不能说太多的话。

问：如果是你遇到这种事情呢？

矢野浩二：我首先是不愿意，不希望说出这样的话来引起大家这样的误解，对双方一点没有好处的，我希望我说的话拉近中日之间的距离。

问：我记得之前你在《天天向上》节目里面说了一句话，“顺我者死，逆我者亡”这个话。

矢野浩二：说实话，其实没有那么恶意的。完了以后，我才知道有些话中国人说没问题，但是作为日本人，我说了就有问题。后来在《天天向上》录节目的时候，成语很少说。不敢说。

问：当时你第一反应是道歉，甚至说出我不应该在这个节目中说这样的话。

矢野浩二：最重要的是，那时候在录这个节目，刘斌老师开始要讲话了，大家都安静下来了，都紧张了，包括我们主持人也紧张了，不好说话。首先是让在现场的观众感到这样的紧张，对大家不好意思，道歉。

问：那你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呢，“其实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矢野浩二：那个时候我在博客道歉了，但那个时候很多人理解我的心态，很少人对我批评，倒是对刘斌老师的批评多了，我倒反而害怕了。

问：为什么对刘斌老师批评多了，你反而害怕了？

矢野浩二：对我批评心里会比较轻松了，因为我说了这样的话引起这样的事情，再说，他也是老前辈，我倒是心里有点不踏实。

问：那大家批评他，可能是觉得你说这个话本来就没有什么，是刘斌老师反应过度了。

矢野浩二：这方面我觉得在中国的话，的确是没有错，但我说的话也不是那么合适。

问：作为一个在中国发展的日本人，你有没有被问过，你为哪边说话的问题？

矢野浩二：有，5月份我在日本录一个电视节目，中日韩三个国家的人一起讨论自己国家自豪的事情。我们日本嘉宾是八个人，还有中国人，还有韩国人，也是大概七八个人左右。那个时候节目组的人把我安排到代表日本，我本来录节目之前，我跟节目组提过，把我放在代表中国的人那边。但是这个节目组的人说，你是日本籍的，代表日本可以吗？所以我就开始录了。

录节目的时候，我被问到在中国养狗幸福吗这样的问题，我说我在中国的时候，有时候养狗、散步，养狗的主人没拿纸盒或者塑料袋，狗拉屎的时候也不收，我觉得这对环境不好。马上中国代表的人就说：“你不配说这个话！”

有些在日本生活的中国人也不少的，他们也看到这个节目，就会想，我本来以为矢野浩二在日本的节目中会说中国好，你竟然说出中国的坏话，你太让我失望了。

所以以后即便在娱乐节目中，也要注意这样的问题。我希望是站在中间来考虑双方的问题。

问：你在日本媒体中是怎么介绍和评价中国的？

矢野浩二：从我在异国他乡工作的角度来说，在中国的时候说中国好的话，这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关键是，在自己的国家，在日本的时候，是否能说我爱中国这句话，这是最重要的。

我在娱乐节目说我爱中国。我在中国有很多朋友，老婆是中国人，孩子也是中国籍的，当然爱中国，理所当然。我在中国的时候，我的祖国是日本，我爱祖国，我爱日本，这是理所当然的，当然爱了，为什么不敢说呢，所以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

问：为什么让女儿入中国籍呢？

矢野浩二：这对于我来说是很自然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在中国生活、工作，将来也是一样，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希望我们家庭一直在一起。所以，我希望她上中国的学校，中国籍方便一些。

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再回日本发展？

矢野浩二：没有想过具体的，顺其自然吧。比如说有演戏的机会，有适合我的角色，也许会短期回日本拍戏。

问：在日本一本杂志关于你的报道里，提到了你的大姐裕子。裕子跟她的同事谈到你在中国的发展，她本身是很自豪的，但得到的回应却是：“不过……不是在日本……”。你介意日本人对你的这种评价吗？

矢野浩二：有些人有这样的说法，但最近很多人很羡慕我在中国发展事业。这几天去上海发布会的时候，叫了几个日本的媒体，他们有些想问的问题，就是为什么矢野浩二先生在中国，很多人都这样理解你，接受你，喜欢你，有没有跟中国人打交道时候的窍门？

我也说了，我说很自然就行了，不用那么考虑配合，不要那么太配合中国人的立场，不要那么太在乎，太考虑，直接跟中国的朋友们交流就行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表现日本人的精神就OK了。这样的话，对方也会产生对日本的好感。很多中国人也想看看日本人内心的东西，不是假装。

问：你在很多地方谈为什么你会当演员，说以前在酒吧打工的时候，有个客人建议你去当演员，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矢野浩二：其实是客人喝醉了随便跟我说的话而已。

问：你自己之前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矢野浩二：之前根本没有什么想法。那时候19岁，脑子里没有想做什么工作，根本没有，自己不知道干什么好。

问：迷茫？

矢野浩二：迷茫，虽然想找自己想做的，但不知道做什么好。因为我在大阪老家的时候，我的家庭是一般的家庭，我母亲后来得了癌，家庭情况在高中毕业以后不稳定了。我在大阪心情很郁闷，自己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也没有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时候因为年轻，就是想在自己的老家，找一些自己活着有意义的地方，不知道做什么好。

刚好有人给我这样的建议，忽然我自己想起来了，那就试试，尝试演戏方面，就是想摆脱现在郁闷的状态。

问：那是什么时候坚定了“要当演员”这个想法的？

矢野浩二：离开大阪以后我到了东京，自己找个房子，找了一个学表演的培训班，既然自己下决心了，那就好好做，要坚持到底。刚开始半年，我在演员培训班天天学表演，偶尔给我一些拍戏的机会，但都是临时演员。过了半年以后，我自己找了，开始做助理。

问：你在日本做了八年的助理，也一直没有出头，你都一直没有放弃？

矢野浩二：我眼光好，马上就放弃了，在日本根本没有希望，但是没有放弃演戏，只是换个地方而已。

问：你觉得日本不适合你？

矢野浩二：马上就察觉到了，感觉到了不适合，痛快地决定，要是不放弃自己的梦想，换个地方也可以。

问：有没有怀疑过，我是不是适合演戏呢？

矢野浩二：有。

问：什么情况下？

矢野浩二：以前在日本的时候有过，演一句话台词的，导演一喊开拍，那一瞬间马上我的脑子木了，没了台词。虽然自己练了好几次，但导演一说开拍，马上就忘了。到后来拍了好几条才过。但我这个人比较执着，一下决心我也不愿意放弃。

问：你在演艺上你的目标是什么？

矢野浩二：还是继续尝试不同的人物，这是永远的我的课题，尤其是以后多多参加一些现代剧本。

问：目前为止，你对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什么？

矢野浩二：这次《浮尘》希望是最满意的作品吧，但我觉得还是看看观众的反应才能知道。

问：如果若干年后，中国人再提起矢野浩二，你希望大家怎么说你？可能你会给大家留下什么印象？

矢野浩二：只要记住一点点，有这么一个，为了中日之间拼命努力的，有这么一个日本人，就满足了。

问：如果日本人提起你呢？

矢野浩二：日本人希望也是这样的吧，最关心中日交流的那个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