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北京市2012年底出台的异地高考方案,受到了很多网友的质疑,认为这个方案没有实质性的进步,您赞成吗?
葛剑雄:如果没有中央政府采取一定的措施,依靠各地自己定方案,永远不可能满足外界的要求,也永远没有一个合理的标准。
第一,我们现在教育资源的差距是相当大的;第二,各地迁入迁出的比例也完全不同,有些省份是迁入的,有些省份迁入迁出是平衡的,在这种情况下,地方利益和不同进入者之间绝对不可能取得平衡的。
昨天我在教育台看到一个短片很有意思,采访一个中学生,问他“欢不欢迎异地高考”,他说感情上我当然欢迎啊,都是我的哥们儿,但是我从利益上是反对的,现在假如我有80%的可能性,他们一来,可能降到50%,甚至会20%,那我当然不高兴。这很实在。
这个矛盾不能光靠什么发扬雷锋精神,而是要靠实实在在的调节。中央政府应该定出来,比如北京必须拿出多少来解决这个问题,实在有困难的,中央政府给点钱,给点政策,这样的做法。
中央要下决心做这件事,不能各地自己去定计划,我觉得这会造成本地和外地生源之间的矛盾冲突,因为外面的人来当然希望一步到位,甚至希望条件更好一点,这是人之常情,但这个不能完全靠地方来解决,也不好摊比例,因为各地条件是不同的,就像有的地方本身很富余,巴不得你来,有些人希望能出去,大量迁入外来人口的地方压力很大。
我们想想,如果今天北京、上海或哪个地方一步到位,会很快吸引其他(省份的人)往那里跑,这个压力很大,没有哪个城市受得了。
问:但我们也看到,相比起珠江三角洲地区,比如广州、深圳等一线城市的政策是比较合理的,您认为眼下北京的方案达到了它能做出的最大的努力了吗?
葛剑雄:我对北京本身的情况不太了解。这里面的情况不能只看表面,我也了解过一些地方,尽管外来教育的压力很大,但高考压力并不很大,比如珠三角,中学矛盾比较大,高考压力不大。第二,有些地方本身教育资源也不像北京那么吸引人,不要以为外来异地高考都是穷人,也包括很多白领,诉求就比较高,还有还要考虑之后的走向。
为什么大家要仅仅根据表象来看呢,我觉得大家要直面我们国家长期形成的经济、文化、社会各方面地区之间、城乡之间巨大的差异,包括教育之间巨大的差异。
为什么北京本地一些人更加抵制呢?因为他们原来的教育资源丰富,条件比较好,北京、上海本地人高考录取率可以达到80%,所以我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完全依靠本地政府自觉,而且最明白的是中央政府,外界肯定看不到,它的压力中央最明白,所以这件事情只有靠国务院协调解决这些问题。
问:您多次提到过,希望在异地高考这件事情上由中央牵头出方案。
葛剑雄:对,然后调动地方的积极性。我再举个例子,比如支援新疆,你让各地自己报名,这个不解决问题,最后怎么解决?中央分配,上海包几个县,在那里建的学校保证不低于本地的水平,这不就解决了,否则上海凭什么给你做?凭什么要对你开放资源?
我就在上海发现,如果有支持外地人进来的话,马上就有骂“沪奸”,我不知道北京有没有“京奸”的称呼,这样就会引起地域矛盾。
我们国家要充分利用中央来调节,姑且不讲高校,就讲义务教育,上海现在外来人口和本地人口比,已经是外来人口多了,如果它有财力,应该支持,中央政府就不能考虑财政支付的转移吗?我们建议多年了,凭学籍卡看孩子流动到哪里,中央给政策解决,这样矛盾就可以缓解。
我建议部属的大学,所有名额全部公开,机会是均等的,全国各地的人都可以报北大,我给你机会,考得上考不上我没办法,但是有一条,中央政府,以前教育部实施的211、985地方共建现在停止,为什么?我相信中央政府有这个财力保证他们的经济,因为当时没有钱,211拿8亿,中央拿4亿,上海拿4亿,这样来的,收这个钱,这样会影响上海纳税人的感情,我们拿50%的钱,你招我30%的学生,现在给你30%,外地招的不够,上海觉得也不够,我们出了50%的钱,只招30%,现在我觉得不要再搞这个构建,这个经费就应该由中央政府保证,然后名额开放。当然别人会说这也不公平,一样的分数他们条件好,公平慢慢来嘛。
问:走一步算一步。
葛剑雄:同时让各校自主招生,你也不要分配百分之几百分之几了,大家在分数面前一律平等,有特殊的照顾那是另外的,比如中央规定对某个地区必须照顾几个名额,这是另一回事,用不到为了高考把孩子迁回去,有本事考就上,这就做到了机会的公平。
至于地方大学呢,不能这么干,我也在讲,全世界凡是地方供养的,多是有点条件的,美国是完全放开的,第一,他们地区之间的差异不像我们那么大,第二它可以实施自己的政策,加州本地的大学凡是加州的居民象征性交一点学费就可以了,但外州的人去学费就要高一些。我们也可以用这个政策,但我们用这个政策大家接受不了的,同样考取北京,比如首都师范大学,本地人一年两千,外地人一年八千,他们又要说不平等了,我们光有这个政策还不行,所以我说地方之间,要由中央政府协调,也可以采取对口的办法支援。
大家希望教育真正的公正合理,也有待我们城乡之间的差距、地区之间的差距缩小甚至消除,这个时候教育才能够做到真正的公平,差距小。
问:教育部的部长袁贵仁也回应了这个问题,说目前中央是不会做这个统一规划的。
葛剑雄:为什么中央不能做呢?我认为这个不成立,为什么不能做?如果不能做,那么中央要明确地告诉大家,中央是不能做的,所以你们得忍受这个差异,又要各地自己制定方法。你要知道,富裕地区地方每年上缴中央的财政数字是逐年增高的,那国家让我们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我能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再接受外面的,中央就是起这个作用的,既然要开放,以后中央税和地方税分开,地方财政包干自主,你为什么做不到?所以我觉得做不到的事情我们要实事求是地告诉民众。
我注意到袁部长讲过,2020年之前不可能延长义务教育,我觉得他做得对,不要给大家许愿。我们有的领导说“不能让一个孩子因为家庭困难上不起大学”,这个话美国总统奥巴马都不敢讲,为什么?因为大学不是义务制的,你不能保证对每个孩子都能免费吧,不能免费,只能对研究生给予一部分资助,但你不能说“我不能让每一个孩子上不起研究生”,这不行的,如果他成绩很差拿不到奖学金,那就不行。还有的不具备上大学的条件,你应该劝他不是只有上大学一条路。
另外我也建议,我们能不能让在北京求学的高中毕业生不要再回到家乡考试,就留在北京考,异地考试,原籍录取,当然,他们说这样实施不彻底,但你们比较一下,比起你们到了高三不得不回来原籍,甚至有的自出生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复习备考总是更方便吧?只要教育部统一,只要教育部要求公平的录取,那就可以做到。
问:这样做难吗,里面的分数算法似乎也是个难点?
葛剑雄:一点不难,方法很多,可以分数折算,比例折算,比如在北京前82%,到了当地的教育部也可以给他前82%进去,办法有得是。
但现在两方面,教育部不肯做,嫌烦,下面也不愿意做,说我们就是要这样。一步步来嘛,现在北京异地高考的孩子还没有一点点希望,如果接受我这个建议,至少今年开始可以留在北京考了,总比你跑回从来没有到过的陌生的外地去考要发挥得好一点吧,所以大家要调整心态,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进步就是这样慢慢积累的,不要一开始就说,不行,我一定要这样,没有怎么办。
问:您觉得您这个建议被接纳的可能性有多少?
葛剑雄:我刚才讲了,我认为从教育部来说不是难事,当然肯定会有意见,但我把这个方案拿出来公开地做,你不要以为还不一定呢,政府干什么的?政府多征求意见,政府在民主还不集中的时候就制定出方法,承担责任。
另一方面,考生、家长要面向现实,中央政府也说了,交给地方自己办,哪怕国务院总理也不可能自食其言的,所以我们大家都要调节好,目标不是一天就能实现的,人自己的梦想也不是一天就能实现的,大家可以一步步推动它,而且不影响你的,大家统一做这个方案,先解决这个,不影响你明年再改变,也不影响北京哪一天开放。
问:有人认为私人办学是解决异地高考的最佳办法,您赞成吗?
葛剑雄:私人办学应该是一个方向,为什么呢?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来讲,多数国家是民间办学、私人办学要占到30%甚至40%,我们国家只有那么低的比。教育部既然牵头,也允许教育可以有一点合理的收费,现在放着中国几百、几千亿的钱流到外国去,为什么中国就不能办呢?
我们民间也要有一个正确的心态,我们老是骂民办大学,关你什么事呢?富人拿了钱去吃喝你没有办法,他拿钱给孩子上学这不好吗?我们的义务教育本来是100人用的,现在有20个人不用了,这80人不就多用一点吗?社会是有不平等,但大富翁关起门来打高尔夫你也没办法,社会不要去讲这些东西。而且你要相信,私立学校会优胜劣汰,如果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有一批优秀的至少合格的私人学校,就能缓解这个矛盾,使教育经费用于更多人。
第二,也提供了出路,比如我们有些孩子想上大学但考不上,就到外国去,我跟他们讲,难道外国好大学会让你有钱就上?多数是那些收钱的,有些学校的水平也不如我们国内的,所以不但是异地高考,其他矛盾都可以大大缓解。
问:您认为,政府在异地高考这件事情上最迫切需要作出的改变是什么呢?
葛剑雄:政府要制定正确的政策。比如把部属大学全部放开,为了做到这一点,部属大学全部由中央财政投入。
问:一定要由中央做这件事情?
葛剑雄:对,不然是不公正的,你叫地方政府拿出50%的钱来,你凭什么叫它拿出来?既然你已经分灶吃饭了,以前计划经济时代我全部拿出去都没问题,因为从来没规定这是你的,现在政治上是一个契约性的关系。另外就是承担起它的责任来,如果承担不了责任,做不到,那么就应该实事求是地告诉民众现在做不到,不能(许愿),然后让你们自己想办法,这个只有激化不同群体之间的矛盾。
问:在目前的这种现状之下,对处在异地就学初期的孩子们,你建议他们早日回原籍求学吗?
葛剑雄:不单是选择到哪里求学,还要理性地看自己到底是拼大学,还是上高职。我的理解,就算异地高考都解决了,四川来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考北大呢?我也可以考四川大学,这要做理性选择,人总是这样,没有办法定百分之百的目标的。
我1964年高中毕业的时候,医生说你身体不好,不能参加高考,那对我打击很大。后来老师劝我,你还是先工作吧,我只有高中毕业,就去做教师了,到了1977年恢复高考,我高高兴兴去高考,一报名说不行啊,你的年龄已经过了,不能考,那你怪谁呢?谁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又研究生招考,我当时想试一试,试一试就成功了,这怎么说呢?
我总主张在事情有希望的时候要百分之百地去努力,但当这个希望的确没有的时候就要赶快放弃找其他办法,不要大家拼这一根独木桥,明明走不通,我们做“中国梦”是对的,但不要认为什么梦想都要马上成真,我今年一定要在这里高考!退而求其次还是可以的。
一个社会不是需要人们都上大学的,最简单地讲,也不是人人适合或者必须要上大学的。当然了,人家说你讲现成,如果我不是1978年有研究生考试的机会,我也不是只有高中生文凭嘛。还有,我是1957年从浙江一个镇上面迁到上海的,如果我晚一年,1958年开始户口就不能随便迁,要经过批准,我进上海的时候,我的父母在上海没有固定工作,如果照现在,那就可以叫农民工子女嘛,那时候我到上海去找教育局,我说我想把学籍转过来,他说不行,你是外面的人,先考上海的考试吧,考吧,可以,考过了我就进入了学校,马上变成上海人了,你看,就差一年。
当然,我们当然希望社会应该公正,我们也希望政府应该给社会公正的机会,但现实总是有距离的,所以我希望大家理性地做,家长也是这样,也许你的孩子到其他地方的大学将来更容易成才,也许你的孩子不上大学,将来成为厨师,或者成为企业家,都是有很多出路的,就算是世界上的发达国家也从来没有哪个国家百分之百的上大学,更不用说百分之百的都上名校,如果百分之百的人都上名校,这个名校就没名了。
问:您在去年接受专访时就提到过,现在社会给年轻人的出路太少,导致大家都选一条路,现在来看,这个现象有好转吗?
葛剑雄:只能说稍微有点好转,但路子太少,你看我们公布出来的基尼系数,这是很说明问题的,差距是客观存在的。我们的农民连个组织都没有的,土豆卖不掉就找央视,这跟央视有什么关系的?土豆卖不掉应该是当地农会跟政府打交道,要做什么事,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你现在不能怪我们的孩子不愿意当农民,为什么不用动员都愿意做公务员?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很少有人愿意做公务员的,我们希望都留在大学,后来都到深圳下海,为什么现在大家都想当公务员?所以政府应该有办法,不能说全部消除,但至少可以做调节工作的。
问:有一种声音认为,有些地方出台的异地高考政策里加强了对家长的要求,他们担心这会引起新一轮“拼爹”,您觉得呢?
葛剑雄:我们不否定“爹”和“爹”之间是不同的,这是避免不了的。
对于“爹”也要不仅仅看钱,也要有各方面的标准,比如没有犯罪记录,或者有见义勇为的行为,不仅仅看钱。但“爹”和“爹”之间的不同,我又回到这句话,这是社会问题,不拼怎么办,人家家长带着孩子到美国上夏令营,政府也要保证每个孩子都有吗?爹之间的差异是客观事实。希望大家对这一点,心态也要平衡一点,又是这句话,在我们的世界,在我们这个国家,不可能保证每一个孩子生来就完全平等,要缩小这个差距,一方面靠社会,另外一方面,年轻人要有一点自信,要靠你自己努力。
我们现在有这种不好的风气,什么事情不成,就说是社会对自己不公,包括农村的孩子,我那天对他们讲,为什么同样是你们村里的,甚至比你穷的考上了你没有考上呢?你也得考虑考虑,大家就会比较平静,而不是激化矛盾,“拼爹”这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问:有个数字很引人注目,2012年国家财政教育支出占到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达到了4%,您是怎么解读这个数字的?
葛剑雄:当然我们很高兴,政府曾经两次许诺要达到(4%),这次是真的达到了,第三次了,比原来推迟了很多年。
但其实比我们的邻国韩国、日本,甚至印度,4%不算高的,是偏低的,但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现在问题我们关心的是,第一,政府要告诉我们4%到底怎么样体现达到4%的,你开个清单出来,中央拨款多少,地方拨款多少,最后是怎么达到的。
另外,这个钱是不是真正花在教育上面了,我知道有些地方财政是截留的,比如某个省告诉我,中央拨的钱给学校100万,最多给你80万,20万扣下,但还是要你在回复中央的文件上签字,不签80万也不给你;还有一些地方中央拨下的教育经费用来修路,本来修路费用应该是城建出的。
所以我是谨慎乐观,比如普九说都达到了,但后来揭露有些地方是把已经毕业的孩子拉回来冒充,你看,数字也达到了,考试成绩也合格了,就是这么来的。所以,我们在庆祝、乐观的同时,我希望我们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4%,并且在这个基础上不断提高,这不是过分奢侈的要求。
问:有人提出质疑,说教育上的开支到年尾时增长曲线一下子上去了,这是不是有“突击花钱”的嫌疑?
葛剑雄:“突击花钱”不是嫌疑,就是在“突击花钱”。
这是跟我们的财政制度有关的,前两年我提过一个提案,内容是要明确我们国家的财政年度,我们人大3月份开的,就算很顺利地批准了今年的财政预算,我问他们,万一这项我不批准,你钱已经花了,算怎么办?我是图书馆馆长,我最晚的一年是到10月份才拿到当年的预算,但我1到9月份花的钱都是借的,万一我借的钱你不批准那我怎么办?一点严肃性都没有的。
到第一年年底钱还没有来,到第二年中间钱下来了,然后第二年刚过又要你马上结算,怎么算得出来啊?都是移花接木,把表面平衡,年底怎么能不突击花钱?最后下来还有多少万,你们必须花掉,几月几号以前,一般都是12月15号,因为还要结帐,花不完会全部收掉。这不是我们的问题,钱不下来我们舍不得花、不敢花,到最后当然要突击花。还有,我不突击花,明年就要减少的,今年你只花了80%,明年给你减20%,别说减20%,减15%都心惊肉跳的。不是说都腐败了,这是制度上的问题,如果制度设计得比较好,就可以改变大多数人这种情况,个别腐败分子随便怎么样都会找借口的,这另当别论,如果大多数人都走上正轨,少数腐败分子一用这个钱就暴露了。
问:您个人对于教育部现在所做的一切,会打多少分?
葛剑雄:这就很难打分了,这里有个什么问题呢,可能有的人到现在还不了解,或者还没注意到,中国的教育不是都归教育部管的。教育部管的是部属大学,地方大学是归地方政府。比如前几年我也提了提案,要求解决民办教师的问题,教育部跟我解释,你们的意见我们也提过了,但我们左右不了当地政府,这个钱是当地政府拿出来的,能够做的只有国务院。
比如教育部在高校的作为,这个我可以打,我给它打分打的不高,当然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就事论事来评价我觉得是比较好的。(采访整理/王艾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