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各位网友大家好!欢迎收看中国网《中国访谈》2017全国两会特别报道。今天我们走进全国政协委员的驻地,就中国国际形象的传播等相关话题采访了全国政协委员黄友义。黄委员,您好!今年您带来了什么提案呢?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黄友义。
黄友义:今年我的提案跟我的翻译职业有关,大概意思就是建议实行重大党政文献的外文同步发布。为什么我提这样一个建议呢?主要是实际需要。我们过去有些文件是翻成外文同时发表的,大部分文件没有做到这一点。对我刺激比较大的一件事是,去年五月我跟着政协代表团到法国去开会,刚坐下,法国议会的人就来找我问。法国还有一个咨询机构叫精舍环境理事会,精舍环境理事会的国际委员会主任,他说你不是搞翻译的吗,我就来找你要。他们纷纷来找我要,要什么呢?“十三五”规划法文版。我说我们还没有翻。我就反问说:你们要这个干什么?这个是讲我们国内发展的,很长。他说越长越细越好,因为我们在议会里头讨论法国新工业政策,我们准备推出这样一个政策,就看看能不能跟中国对接。
这件事儿对我刺激很大,我们没想到外国人对我们这么关注。但的确有这种需求,这跟中国经济的发展,变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跟它的发展息息相关。它不是一种客气话。去年七一建党95周年,习近平做这个讲话,严格地说,这个讲话是给党员听的,给国内群众听的,但是外国人纷纷来要,这次又是外国人出手给翻译了全文。外国人纷纷翻译中国的东西,要中国的东西,就说明他确实有需要,而我们没有提供。这个我们就要改进自己的工作。
翻译涉及到几个问题。第一个,要不要同步发布?现在看来有这种现实需要。
第二,谁来翻译?我认为中国人和外国人要结合,中国人自己把握准确性没问题。但是有的时候外文有点中国味,外国人听起来理解有困难,这时候要让外国人参与。要走中外结合的路子,这也符合全球化,把改革开放提升到一个更深层次的高度。
第三,怎么翻,什么时候翻?要同步发布,翻译就要提前介入,你等中文发表了再组织队伍翻,已经来不及了,有时间差了。你翻得慢一点,外国人翻了,外国人翻的又未必准确,要让翻译在重大文件中文版发表之前提前参与。
很多记者,比如说新华、人民的记者在重大的政策文件出台以后他要写很多评论,他怎么写的?他在发布之前就先看到了,他才能有时间来撰写。翻译也是一样要提前介入,而这个事情不能搞乱,不能乱翻,要有高度的组织性。我具体的建议是:由国新办考虑,这个由上级领导来考虑,组织一个快速反应部队,有的人管它叫别动队。文件起草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组织一批人赶快事先翻好,同日发布。这个说到底,满足外国人需要,体现我们的文化自信等等,但是说到底是要建立中国的国际话语权。
中国网:您说的是要让外国人介入,现在中国翻译这个市场大部分是以中国人为主,外国翻译有多少?
黄友义:你提出这个目前是在翻译界热烈讨论的问题——中翻外谁来翻?有一部分外国学者,我认为他们主要侧重于文学、诗歌,他们强调你不要中国人翻,你翻成英文总是中式英文。实际上我一直坚持翻译应该要中外结合,为什么呢?没有足够的外国人来帮助我们从事中翻外,中翻外又涉及到很多领域,政治、经济、科技、文化,文化又有古典文化和当代文化,所以,这个量非常大。长期以来,学习中文的外国人非常有数,在北京有一帮外国小伙子,他们在这儿学了中文了,但是你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忙得很。这个光靠外国人不行,要中外结合。中国人也要经过精选,也不是谁都能翻。这又是一个新的问题,跟翻译业的迅速发展、膨胀、扩张有关系。
主要原因就是中国经济走出去,企业出去要投资,你要把自己的产品介绍出去;你要把成套设备卖出去,成套设备要有介绍;你要在当地招工,要进行管理,企业化治理,你要把管理体系翻成外文。这个量由于经济走出去,带动了文化走出去,中翻外的量就非常大。因此,这会儿光靠外国人也不行,光靠中国人也不行,要不断地扩大这支队伍,好在是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学中文,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学了外语,学了翻译专业,也在从事翻译工作。但我的感觉是从量到质,目前的翻译队伍中国人加上外国人,都远远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因此经常有人找我说这个你能找人帮助翻吗?那个你能组织几个人吗?我经常跟他说办不到,找不来人,而且这不光是英文,很多其它的,多语种,一带一路涉及到的语种多了。
我去新疆,新疆就有人找到我,政府说你能不能提供几个阿语翻译和土耳其语翻译,我们跟这些地区的交往很多,让他们全天候给我们做。我说办不到,在北京这些翻译当中,阿拉伯语翻译和土耳其语翻译都很忙。我组织的一个项目,我参与的大中华文库,里边就涉及到把中国的古典文学翻成阿拉伯文,找不到译者。
中国网:您觉得如果提高翻译的待遇或者费用,会不会鼓励他们参与得多一点?
黄友义:非常重要,你的待遇好,大家就愿意进入这个行业。很多人不愿意进入,很枯燥,尤其是中翻外,你出力,没有名,你要是外翻中,国内发行量大,一看这是某某翻译的,你就有名了。中翻外,把你的名字写上,也仅仅是汉语拼音,没人知道了,这个体现人的价值不够,它有天然的缺陷。那么从经济待遇上衡量这个行业值不值得进入,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能不能满足他对生活的需求?他要养家,他要买车,他要送孩子上幼儿园,如果他挣的钱不足以干这个,他为什么进入翻译行业呢?所以现在出现一种现象,很多翻译他是有别的职业的,他晚上打打工,周末打打工做翻译。
当然,任何一个国家翻译行业都有这样的——自由职业者,利用一部分时间,这是国际通行的,但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职业的、全天候的、专职的人在这儿全力以赴地做这个工作。那我们现在的待遇就缺乏。你比如说成立了那么多翻译公司,很多人去报考,一看你给我翻译这么点钱,我干一段时间,工作又很累,要求又很高,辞职了。我何必干这个事?我有挣钱比这个更容易的渠道,我就走了。社会没有完全认识到翻译的价值,翻译是一种再创作,你中文再好,给外国人看用不上,还得靠翻成跟中文同样好的外文,这个是高智商的工作,不是是个人就能来的。长期以来,为什么翻译待遇上不去?是社会上对翻译的价值体会不够,这几年大家开始有所意识。
中国网:我记得您当年有过提案提到这个翻译的待遇问题。
黄友义:对,这个事情要长期呼吁,人们的认识是要逐步加深的。
中国网:现在人工智能跟机器翻译越来越发展,您觉得未来有一天是否机器翻译会取代我们人工翻译,我们翻译是不是都失业了?
黄友义:我认为不会。我也一直在关注人工翻译。人工翻译是两个技术的结合,是语言翻译能力和人工智能、大数据。大数据的翻译特点是数据要大,数据大了,机器翻译就更快,现在数据不够大,因此,机器翻译的能量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很多还得靠人去干。目前阶段最好的办法是人工和智能翻译结合,人工通过自己的翻译把数据基础内容扩展,机器抓取就能发现人工的成果。这样它的数据越来越大,将来机器翻译的准确性就能提高。有些情况下机器翻译翻译个大概,然后人工去干预,人工去修改,这个是比较普遍的。如果说让机器完全取代人,它翻译的东西100%能用,现在做不到,只能在个别领域,比如说数据特别大,专业性特别强,老是这几个字,尤其是技术领域、商业合同,可以做到,老是这几句话,“如遇争议将根据什么法律来解决”,这些固定的(可以)。但是人文类的东西,我们国家的一些新观念、新理念、新表述,这些数据库没有,机器解决不了,还得靠人。
我觉得将来会有这种情况:机器翻译发达以后没有低级的人工翻译,因为低级的活,第一道程序都是机器做的,对翻译的要求是什么?一定是水平要高,那会儿翻译有可能待遇就上去了。因为他都是高级翻译,不一定是年龄大,但水平要高,能纠正机器翻译存在的错误。
中国网:前段时间看到新闻说,有很多国家的翻译对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的讲话翻译起来很头疼,不知道您听过特朗普的讲话没有,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黄友义:特朗普的讲话和传统的美国政治家的讲话风格截然不同,他用的词汇量很窄,奥巴马就注意了,因为美国政客他是要靠讲演上台的,讲演不行的没有一个能当上总统。他在讲演的时候就注意跟老百姓沟通。奥巴马讲话你看着很有文采,但是他的用词量不超过3000英语词,就是大家最常用的这3000。现在特朗普可能给压缩到800了,老是这几个词重复,这些是最基层的,没上过大学的人都能听懂。美国很多蓝领工人、家庭妇女,并没有大学学历,美国上大学的人不到40%,大部分人是没有大学学历的,这些人听特朗普的讲话就很容易产生共鸣。就是他每天用的词汇,对翻译来说是一种挑战。头一个,词汇反复重复,你怎么处理?很严肃的场合他用很通俗的语言来表述。很多人在研究翻译,看似用的词汇少了应该好翻,未必。
中国网:现在中国面临的全球国际形势比较复杂,无论是中美、中日、中韩,又在合作中,又有矛盾和对峙。怎样在对外传播方面更好地解释好自己的立场?能更好地营造国际环境?
黄友义:你提的问题非常重要,中国面临这些国际上的挑战,有反对你的,有不理解你的,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我最后给你举个例子,我去年到欧洲去参加中欧圆桌论坛,主题是“一带一路”。论坛足足开了两天,大部分时间一开始都是中国的几个专家在那儿介绍“一带一路”意味着什么。我们提出的理念是“共商、共建、共享”,我们压缩成高度概括性的语言,欧盟的这些人当场就说听不懂,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说的这么透彻了,他说不知道想干什么,他是不想知道,也说明他的知识比较单薄,说明他对中国有成见,这是一类。
还有一类是发展中国家,他特别希望跟中国合作,搭上中国发展的这个列车。他就说什么叫“一带一路”,“一带”涉及到哪,能不能到我们这个城市?“一带一路”是不是就把资金分给我们?你跟外国人接触就有一片问题,好处是说他关注你,终于把注意力放在我们中国人头上了,给我们解释自己的机会,这会儿怎么解释,这就是我们对外传播当中的挑战。
我觉得这里边我们要掌握几条,第一条,你必须要知己知彼,了解外国人在想什么。刚才我说的这几种情况,你针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语言。第二,不能光站在中国往外发东西,发消息、发文件,要深入到他们当中去,你会发现外国人,都是同一个机构的人,他会有不同的观点,他会有不同的问题,你要有针对性地跟他去解释。第三,一定要了解外国文化,用人家习惯的语言,能理解的语言跟人家谈。搞不好你说的会是套话,人家不懂,搞不好你会过于让人家觉得民族感太强。
我举个例子,不同的问题大家有不同的看法。春节的时候,联合国驻京机构(驻华机构)发了一个祝贺中国人过春节的贺词,后面有一句话,不要忘记世界上还有8亿人吃不饱。这个在中国有两种不同的反应,也引起了国外有两种不同的反应。一部分中国人说联合国向我们表示祝贺了,而且联合国作为一个国际组织,国际大家庭的组织,他心中装着全世界,要提醒人们世界上还有贫穷,大家要关注。这个实际上很符合我们中国人过节的理念,你想想吧,咱们过节之前各级政府都要访贫问苦,咱们自己个人借回老家看亲戚的机会,也会对一些贫困的同事、亲友进行帮助。咱们过节的时候除去自己享受节日的快乐,也同时没有忘记贫穷的人。联合国这条消息跟我们的理念是一致的,这个消息不是联合国总部纽约发的,是在北京的联合国机构发的,他是了解中国国情的人。
但是另外一部分人就觉得,我们刚吃两天饱饭,我们过两天好日子,你联合国看不惯?我到地方去,有一个地方领导当着联合国官员的面,就说你们春节发表了反华声明。在场的联合国人员觉得非常委屈:我们没有反华的意思,我们到中国来就是跟你们合作的,甚至我们这部分工作人员是你们的朋友。这个就是没掌握国际上的话语权。我们特别要注意,不要让外国人觉得中国人发展起来了,高傲自大,这个文化是有差异的。比如说“永远不变的黄色的脸”,因为我们是黄种人,我们唱的很亲切,大家都没觉得有问题。外国人觉得有问题,他换过来会问你,我们美国人,我们英国人敢唱永远不变白色的脸吗?你们一定说我们是白人至上。我们没想到这个问题吧?我们这首歌唱的时候是有一种自豪感,没想传达一种种族主义。但是外国人这样理解了。那我们在向世界宣讲中国的时候,你一定要知道人家怎么想,人家的文化导致他怎么理解。因此,一定要提高我们这种传播能力,根本问题是文化上的沟通。
中国网:中国文化也在这些年走出去,像有一些电视剧在非洲和东南亚很受欢迎,张艺谋他也拍了《长城》,前段时间采访到了孙平,他编了《戏曲百部经典》。这么多年来,你觉得,哪些对外输出的作品、成果是值得肯定的,哪些是走错了道路?
黄友义:总的来说,文化走出去,我们做得还是不太够,因为我们面对的受众太多,处在不同的国家,他们的发展阶段、他们的文化背景不同,他在某一时段对你的文化需求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倒退20年,美国人最关注中国什么呢?健身、太极拳、中医中药、针灸,后来居然有美国人成立了一个中国传统医学出版社。为什么呢?他那会儿关注的是这个。现在他关注的是什么?恐怕是你的军事,你要介绍点中国军事,读者会很多。美国人不关注健身了,俄罗斯人开始关注了。不同的地区出于他的文化背景的需求,他是对中国有不同需求。我们这些都有受众,只是我们没有做到精准地推广。
你现在再拿健身去跟美国人谈,我们再把中国的健身书、中医书翻成外文,你就不如美国人做得好,你也不知道人家都做了什么,人家市场上都被哪些书占领了,他们就说外文中医的图书。我们要想让文化传播走得更精准,要了解外国人的不同地区不同时段的需求。比如说最近这几年,网络文学对外翻译非常火,它针对的是什么?它针对的是发达国家地区,看中国网络小说的绝对不是非洲某个地区的人,也不会是中亚地区的人,那是美国、欧洲、东南亚,相当一部分是海外华人,这是一。真有这么一批受众,所以网络文学受欢迎。第二,网络文学的写法更国际化,这些创作者意识到他了解国外文化,他在创作当中有国际元素,已经引入他的作品当中,所以很容易被外国人吸收。
中国网:前段时间习近平总书记下团组,去政协那边,说到知识分子,在上海说到中国改革开放,不知道您对习总书记他下团组说的这些话有什么评论?
黄友义:我觉得习总书记这次的讲话是对知识分子的一种鼓励和一种要求。回顾过去一年,中央开了很多会,社科发展会议、高教会议,实际上都跟知识分子有关系。中国的改革创新知识分子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今后中国经济继续发展,我们特别要面对国际发展,知识分子责任更大。知识分子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中坚,又是对外传播的中坚,在这个过程当中发挥自己的作用,体现自己的价值,要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发展、创新上面来。我没有在场,我们这个组是俞主席讲话,他讲的是其它的内容。从去年以来,我觉得都有一个知识分子怎么样让自己更好地发挥正能量的问题。
中国网:好,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