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上台:“特朗普时代”终结,“特朗普主义”阴魂难散
 
时间:2021年1月21日

嘉宾: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 王逸舟

中国网:2020年美国大选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对立、充斥暴力的情况,将美国过去4年不同寻常的状态放大到极点。那么,此次大选将对美国社会产生什么样的长远影响?1月20日之后,历史将翻篇,美国社会也会彻底“翻篇”吗?特别重要的是,新的美国政府将如何与中国相处?我们又将如何应对大变局下的新格局?就这些问题,《中国访谈》特邀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王逸舟分享观点。

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王逸舟。(董宁 摄)

王逸舟:中国网的朋友们,大家好!

中国网:随着1月20日拜登宣誓就职,美国的“特朗普时代”正式宣告结束。此次美国大选的复杂动荡可谓前所未有,而且虽然特朗普下台了,但他所代表的美国社会的政治势力及诉求并没有消退。您怎么看待特朗普留下的政治遗产?

王逸舟:主持人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研究外交几十年了,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非常罕见的美国总统,可以说是美国建国将近250年的历史上第一位完全没有从政(经验),没有任何的基层工作经验,就直接从企业家上来的总统,所以上来以后带来的变化也是出乎意料的。现在他已经成为过去时,但是他留下了的这个印记,对美国,对全球,我觉得都很难忘却,产生的冲击波至今还在,很深远。大体上我觉得特朗普可以说是美国历史上一个特别罕见的领导人,他造成了撕裂,造成美国内部的这种裂痕,造成内部的分裂,可以说非常严峻。

过去我们知道,美国历史上一直有种族问题,林肯那个时代,为了防止分裂出现了南北战争,后来实现了统一。

到上世纪60年代,我们知道马丁·路德·金,金博士的抗议运动——民权运动,后来获得了诺贝尔奖,使得美国种族问题看上去有所缓解,黑人获得了选举权,黑人很多权利——受教育权利、生活权利,得到了部分提升。

但是总体来看,这个问题一直是根深蒂固的。这次我觉得在刚刚过去的这位总统的时代,这个裂痕进一步加深了,又往这个伤口上撒了很多盐,让它不停地疼痛,不停地流血。我们看弗洛伊德事件就是一个标志,可以说美国当今所面对的这种种族问题是美国最大的痛,是美国各种矛盾,包括我们看到的疫情、看到的经济、看到的社会分化,它是最主要的根源。

这是特朗普时代在美国历史上留下的一个前所未有的印记,就是加剧了撕裂。而且我印象中以往的美国总统不管内心怎么想,表面上一定说团结,要各族群和谐、要统一。但是特朗普就是赤裸裸的,对他的拥趸、对他的追随者大加赞美,而对跟他不一派的人,直接大加鞭打,毫无疑问加剧了这种分化。我想未来很长时间都难以治愈。

跟此相关,他也带来另外一个现象。我们看到疫情,大家会觉得很奇怪,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人均国民收入超过6万美元,甚至比日本、比欧洲的多数国家都富,大国中毫无疑问它是最高的。美国的医疗研究水平、美国各种各样的资源也是全球最多的,可是美国的感染人数全球最多,美国的死亡人数全球最多,而且目前看上去这个疫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个问题根源何在呢?我觉得除了特朗普本身对这个问题非常不重视,他的团队很多人觉得戴口罩没必要。口罩按照他们的说法,以往是犯人或者是病人才戴的,正常人不用戴。“我们”追求自由,“我们”挺一下就过去——一个大流感。这种混乱的思维,这种完全不尊重科学的态度,导致很多医学专家非常头痛,像福奇这样的人非常无可奈何。再加上美国这种联邦和地方,和州,和更低一级政府之间的矛盾,所以在处理疫情上非常难以协调,很多早就应该做的事情久久没有实施,所以至今每天有大量的感染人群。这一点,我觉得美国将来会给历史留下一个印记:这个超级大国的能量,超级大国的被认为是灯塔式的那种光亮,在疫情面前显得非常黯淡,能量的释放显得非常非常乏力。我觉得这也是以往美国任何总统(任期中)很罕见的。我觉得这也是这个总统留给世界的一个很深的印记,他让曾经非常有力量的超级大国显得那么无力,内部的这种乱象根本无解。

当然,还有一个很深刻的问题,美国内部的各种分化,我觉得在过去几年间,在特朗普执政年代达到一个非常罕见的水平。我们一定要注意这个,对我们中国网的受众、我们的观众,要注意,美国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纸老虎,不是一个烂柿子,好像一下就没了,或者是一踹就倒了,不是。你看它的航母还在中东耀武扬威,它的很多飞机还在我们台海、在南海挑衅。它对一些对手,过去几年间,它的打压无以复加,像伊朗人、古巴人,全世界的美国的对手感到一种特别大的压力。

美国的很多盟友仍然觉得这个家伙——美国总统,在这几年间对美国经济的某种扶持,在美国所谓的“再次伟大”这个过程中所做的努力,美国经济、股市、美国人的收入,在疫情之前看上去还有好转,还有很多上升。而且据我所知,美国的航天,美国的大学,像哈佛、斯坦福,美国华尔街金融财阀全球力量扩展,美国硅谷,像埃隆·马斯克,他们这些创新,仍然是远远高居世界其他地方之上的。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

美国虽然有这么一位非常糟糕的总统,但是他对美国造成的重大伤害,并没有完全让美国一败涂地,或者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只是说彰显出美国这个超级大国正在走向一个衰退、衰败的路线。美国未来很长时间仍然是全球力量最大的,绝对实力仍然是超群的。但是它这种内伤,它这种元气的丧失,或者说大大的损害,包括内在的撕裂,我觉得会很长时间内影响超级大国,影响它和世界的关系,包括在美国历史上讲,我觉得是很重要的分水岭。

大家都关心,新总统上台以后会不会出现一些变化?我认为会有变化,但是这个变化不足以,至少在中短期内弥补他造成的这种伤害。我觉得这是一个我们需要有的清醒认识。比方说在内政方面,经济的恢复、疫情的解除,包括现在美国社会很多人处在一种非常绝望、失望的状态——这种氛围的消解,恐怕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的。

所以我预期未来,大概拜登上台以后几个月,半年,一年,他优先处理的事情就是国内这个烂摊子,特朗普留下巨大的麻烦成堆的这一摊事儿,他且得弄呢,光看疫情就知道会多么难。

中国网:特朗普的那一套做法被有些人称为“特朗普主义”,“特朗普主义”还有多大的生命力,未来是否会卷土重来?

王逸舟:对,我觉得这是很好的问题。特朗普虽然他下台了,虽然作为总统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再连任了,但是特朗普的遗产,特朗普作为一种主义,他的影响力我认为还会存在很久远。你看看这次选举,有一个现象,美国8000万人选的是现在的总统拜登,还有7300—7400万选择特朗普。这是美国历史上在任总统最高的一个票数,说明什么问题呢?虽然退下去了,但是完全有可能卷土重来。他虽然不在白宫了,他的这种拥趸、他的这种支持者还在那里,而且能够兴风作浪,能够产生很强大的冲击力。

这点就值得思考了。不是说人一退了,整个产生的这种作用就没了,不是的。这个实际上反应出美国这么多年来积压的一些深刻的问题,特朗普只是表达了这种问题成堆(的现象),他试图用一种非常奇葩的方法,用一种非常不同以往的建制派的努力去做。比方说美国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这种“铁锈带”,这种“铁锈带”的人,很多很多人是特朗普的拥趸。

再比如,美国这些年来所谓的移民,非法越界入境,在美国国内,特别是美国南部各州非常多。有人说南部四五个人中间就有一个是非法的,造成了很多抢工作的问题,造成了当地很多社会治安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特朗普就说我要建个墙,我要在美墨边界堵住偷渡者进来的路径。跟过去美国作为移民国家的开放程度完全不一样的这种封堵,这种去筛选,严厉的这种去打压的政策。

北京大学教授王逸舟接受《中国访谈》主持人专访。(董宁 摄)

这一点应当说不光是特朗普个人的疯狂,或者他个人小集团、周边人的狭隘,让美国变得这么局促,好像越来越封闭。实际上也反应出美国超级大国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些年来美国社会确实出现了很大的分化,有钱人更有钱,那些大的集团,那些寡头,那些金融势力,那些军工集团,那些超强的像埃隆·马斯克,像比尔•盖茨,他们更富。疫情情况下,大多数人是变得穷了,他们变得更富有了。但是另一方面来说,很多这种少数族群、很多黑人、很多西班牙裔的移民,他们的生活变得更艰难了。

这7000万的选民在未来一段时间,我相信还会相当大的影响力。特朗普虽然不在台上了,但他这样一个广泛的社会基础,在未来几年间,仍然会对美国的政坛、美国的国会,包括拜登现政府的内外政策产生强大的制衡作用。甚至有人说特朗普会组织自己的政党或者自己的政治团体,他未来哪怕不在台上了,他作为一个民粹运动的象征,作为这帮拥趸的鼓动者,他仍然可以用各种方式,用自媒体,用各种各样持枪者的抗议,用大量的这种反制的行为,对美国,乃至对世界产生影响。所以特朗普遗产可以说不是随着他人走茶凉,一过去以后就没了,他不是,未来还会在相当时间内影响到超级大国的未来,影响到它的活力,影响到它在世界上的形象。

总的来说,我觉得他造成的伤害,我们甚至现在都无法充分地去评估。他所造成的这种影响、他留下的遗产,很值得我们慢慢地去琢磨,去分析。

中国网:1月13日下午,美国众议院通过了对特朗普的弹劾案,使他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被弹劾两次的总统。您觉得,拜登政府上任后将怎样处理特朗普?比如说,像是拜登说的要推动美国社会大和解呢,还是把特朗普势力往死里整,不留下四年后死灰复燃的后患呢?

王逸舟:我觉得现在的当权者,拜登政府和国会某些领导人,民主党的领导人像佩洛西——它的议长,可能这个问题上稍有分歧。佩洛西是什么呢?就是特别害怕特朗普东山再起。所以通过弹劾,能够使他断了这条路。因为真的被弹劾了,不光你的个人待遇被剥夺了,而且将来不能从政了,你失去了在政坛上重新发声的机会。等于你有罪了,不管你自己承认不承认,(被)剥夺了很多政治发声的机会。所以佩洛西,民主党的某些高层,想断了他这个路,不让他未来在国会,在美国政坛再搅局。这是民主党某些高层的一厢情愿。

但是拜登我觉得他可能有所不同,因为他现在很需要什么?要愈合美国这个裂痕,让美国,包括他的赞成者和反对他的人,大家至少能够按照新政府的要求去抗议,去戴口罩,包括有节奏地复工复产,包括美国很多州,美国很多地方政府,能够配合联邦政府的一些指令。

所以拜登未来一段时间处理特朗普会采取一个比较相对柔性的态度。他现在表态就跟佩洛西不太一样,他没有直接往死里打。佩洛西就想断他的后路,把他整死才好。为什么?省得未来东山再起。拜登不想那么远,我估计拜登就干一届,他不会说4年以后再干一届。他现在想的是如何让4年平平稳稳的,不出任何幺蛾子。所以这个情况下,他需要的是安抚,他需要的是让某些共和党人能够配合,让特朗普的那些支持者不再搅局。

这点我觉得也是未来一段时间,拜登政府跟国会他们之间合作中可能出现的一些挑战,他的很多想法在国会能不能顺利通过,比方说,我们看到最近他的有关经济政策、有关抗疫政策出台了,很大的、又很有力度的一些思路,一些政策。这个远比特朗普时代不同,比方说抗疫,他要追加很多的抗疫资金,追加失业的补助资金,包括经济复苏,他加大刺激。

这些在特朗普时代是不太受重视的。能不能做到呢?不是他总统说了算,还要经过国会的审议,经过两党多数赞同,我觉得未来可能在整个2021年,我们看到新的一年,他会为此而——不叫焦头烂额吧,会费尽心力,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精力去处置。所以特朗普后面的待遇或者后来被现政府所处置的方法,实际上也反应出美国现在政坛上高层的再博弈。

中国网:拜登政府上台后将面临众多难题,您觉得他的主要目标是什么?比如他将怎么做,顺序是怎样的?

王逸舟:如果说顺序的话,我觉得是优先国内,但是像国际政策调整,大国关系调整,包括对待美国传统对手的政策调整,会做,但是最优先,毫无疑问他最大的挑战是在国内。未来几年间恐怕大部分注意力是国内经济、国内的种族矛盾缓解,特别是当下的疫情,能够让它消退。这是优先事项。

在那个基础之上,然后再涉及到外交,在各个地区特朗普留下来的烂摊子,比方说中美关系、美俄关系、美国跟传统盟友的关系,过去几年间也受到了很严重的损害,跟欧盟、日本、韩国都有很多问题。然后还有一些对手的关系,跟伊朗、古巴、朝鲜,都是未来要处理的。但是这些要服从于国内的事项,所以国内优先,国际其次。

当然说起来总统不会这么说:我先把这个事情做完了,再处理那个事情。他肯定是同步走,他的外交官、他的国务院,负责各个地区事务的特别代表,一开始,第一天就开始行动了。拜登不是说了吗:“我”上台第一天就要重新恢复美国在巴黎协定中的领导力,重新签署气候协定。美国不是局外人,要参与,而且要领导,他会同步。但实际上他的重心,他的主要注意力是国内,外交是辅佐的。虽然从外部来看,从具体设计的对象来看,比如伊朗,或者俄罗斯,或者中国,或者欧盟,他们跟美国的双边关系,对他们本国来说都是非常非常大的事情,包括中东,但是就美国自己而言,作为一个超级大国,他的优先次序是国内、国际。在国内是疫情、经济复苏、种族矛盾的缓解,是这么一个过程。

中国网:我们也想请您预测一下他在未来4年将在多大程度上达成他的这些目标?

王逸舟:很难很难。我觉得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所谓钟摆现象,这一头过去几年间这个钟摆达到了极致,钟摆就是特朗普留下的这个激进的、保守的白人至上主义的,或者美国单边的,到了这一头了。然后拜登是往这一头跳,美国经常随着领导人的更迭就会出现钟摆现象,但这一次钟摆的回调会显得比较慢,比较困难,原因就是在于特朗普留下的这个遗产太深重了。

但是总的来看,我觉得考虑到拜登的年龄,他是一个比较稳健型的(领导人)。我觉得他大概不会有——将来历史也许会这么评价,他不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创型的领导人,他是收拾这种破败的山河,让特朗普留下的重大的伤痕得到某种治愈,让美国重现某种所谓的活力。但是能不能够完全达到目标呢?我觉得不太容易,特别是开创全新的格局,大概在这个时代不太可能。所以他是一个过渡型的领导人。

(本期人员——责编/文字:韩琳;主持人:裴希婷;摄像:刘凯/张文泉;后期:刘凯;主编:郑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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