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2020年美国大选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对立、充斥暴力的情况,将美国过去4年不同寻常的状态放大到极点。那么,此次大选将对美国社会产生什么样的长远影响?1月20日之后,历史将翻篇,美国社会也会彻底“翻篇”吗?特别重要的是,新的美国政府将如何与中国相处?我们又将如何应对大变局下的新格局?就这些问题,《中国访谈》特邀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王逸舟分享观点。
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王逸舟。(董宁 摄)
王逸舟:中国网的朋友们,大家好!
中国网:我们知道,特朗普时代,美国总是退群,拜登政府却一直宣称要重返世界领袖的位置。您认为拜登政府的外交政策将有哪些根本性的改变?拜登政府会在多大程度上扭转“美国优先”呢?
王逸舟:对,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方向。主持人说国际组织,我觉得如果撇开国内不说,从外交来看,是拜登政府的一个相对优先事项。他在竞选的时候已经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上台第一天,美国要重返《巴黎协定》。说明什么呢?《巴黎协定》实际上是一个标签,是一个标志性的信号,表明美国从前一段的单边主义、孤立主义,开始走向美国传统的那种多边主义,(重现)美国的国际软实力或者领导力。
这点我觉得我们不要低估,虽然我们讲到美国这些年来有很多困难,特朗普造成了很多麻烦,这个遗产、困难还非常深重。但是这个超级大国哪怕是调整一下,动一下,它在国际上产生的动静就非常大。比方说,我们看前一段时间,由于美国退群,比方说《巴黎协定》、国际教科文组织,比方说世界卫生组织,还有很多很多,20来个重大国际组织,美国都隐身了,或者退却了,或者不交会费了,或者完全不提交决议了,使得很多这些重大机构都处在停摆状态。比如说我们中国人最熟悉的像WTO(世界贸易组织),由于美国这种拒绝,它的总干事产生不出来,它的很多仲裁机制无法工作。但是拜登上台以后,我觉得这些国际组织会重现一种所谓美国式的动力,美国注入新的能量,导致它们在国际事务中重现美国这个霸主的能量、美国霸主的领导力。所以我估计未来一段时期,美国前一段退群的趋势会转为美国重新入群,并且不光是一般的身份,它加入以后,它一定要充当领导,一定要当老大,在国际组织中发挥所谓的领导力。
这点我们为什么要特别重视呢?因为前一段时间,全世界有一种说法,美国人退群了,中国人开始亮起大旗了,中国是多边主义的领袖。在世界卫生组织啊、在教科文组织啊、在全球难民的救助啊、在联合国维和行动啊,中国显得非常活跃,中国多边主义影响很大,影响与日俱增。
但是美国拜登上台以后,可能产生一种强烈的制衡和对冲,就对前一段时间中国的作为产生一种很大的反制,而美国现在很多盟友、很多传统的伙伴是很期待的。我最近参加一些会就有感觉,通过视频会议,德国、英国、法国、日本、韩国、澳大利亚,这些国家都欢欣鼓舞,都跃跃欲试,觉得那个糟糕的家伙终于走了,“我们”现在盼来了“我们”期待的总统。而且他现在任命的这些官员,都是他们熟悉的。
这跟特朗普不同,特朗普任命的一些高官,都是他的亲戚、他的一些私人的团队,甚至完全是很小的团队的人。拜登用的人都是公认的政治精英,是那些身经百战的,华盛顿非常公认的在军界、在情报界、在外交界,在各个专业部门中间很老道的家伙。所以他们上台以后,这些人会利用他们在国际组织、在外交中的经验,重新把美国所谓的领导力,或者美国的制衡力发挥出来。这个不光是在气候变化,在政治、安全、环保、难民救助、核扩散,全球各个重大领域中间,我们会发现这种趋势。
因为我有一个大体上的计算,现在全球75-80%的国际组织,美国都是第一大金主、捐助者,而且也是主要决议的制定者、草案的发起者。前一段时间说是冷却了,甚至是遭到了重大的损伤。这段时间,拜登上台以后,美国所谓的新多边主义、美国软实力又会得到某种发挥。我听到过哈佛大学有位教授,他就是发明soft power(软实力)这个概念的,这位教授叫约瑟夫·奈,他跟我们北大对话的时候就讲,他最大的期待就是拜登政府让美国的软实力重焕活力,美国在国际组织中发挥比过去更大的影响力,以修复前一段时间特朗普造成的伤害。
对此,我觉得我们不要低估。尤其是他的盟友,我觉得是非常合作的。前一段时间他得罪了很多盟友,德国人默克尔被他羞辱。德国人说他们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领导人像默克尔这样,直接受到了美国总统的羞辱。这个对德国人的自尊是很难受的。日本、韩国,甚至包括(脾气)很好的英国人,有时候都很生气,但是敢怒不敢言。全世界各种各样的政客中间,只有很少数对特朗普是开心的。但现在拜登上台以后,我看他这些传统的伙伴、盟友或者小兄弟,大多数人都是有期待的,而且会配合的。所以这也给我们一个挑战,在国际组织中,在各种重大的多边场合,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孤立的美国了,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特朗普了,而是一个看上去很能整合盟友,以国际上所谓国际社会的声音来一致行动的新的这种局面。这点我觉得我们要有所准备。
中国网:美国与俄罗斯及中东、阿富汗、朝鲜半岛等传统的热点地区的关系,还有所谓印太战略问题,始终是美国外交的重点,您认为拜登政府将会怎样处理这些方面的关系?
王逸舟:我觉得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啊。拜登上台以后,刚才讲到了欢喜的那些国家——他的盟友、他的传统伙伴。但是也有一些发愁的,比方说俄罗斯,现在看上去就是处在发愁的那个群中的一个。为什么呢?拜登他这个团队,拜登本人,对俄罗斯是不友好的,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比较敌视的。拜登原来在当副总统的时候——奥巴马时代,对俄罗斯就有很多严厉的言论。所以我看昨天俄罗斯前总理,现在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秘书梅德韦杰夫,他就说一句话,他说,“我们估计拜登政府的这种反俄政策会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所以我们对此要抱着更严峻的态度”。
俄罗斯人对新政府,对拜登,感觉是一种压力,在处理像克里米亚问题、乌克兰问题,包括美国和欧洲联合应对俄罗斯的关系上,俄罗斯感到的压力会增多。
另外,像很多它的传统敌手,比方说伊朗人,伊朗人现在是处在一种捉摸不定中。你看,拜登上台以后,其实在前几天,还没有上台的时候,快上台的时候,他的团队已经同伊朗人接触。接触是什么意思呢?前段时间,“我们”的总统特朗普采取一种极限施压,两边关系很紧张。“我们”现在希望让伊朗人重新恢复对话。伊朗人现在说了:对话有什么条件呢?是不是“我们”原先的协议能够贯彻呢?如果那样,当然是可以的。
但是现在以色列人很不开心,就在压美国人或者敦促说:不行!得限制伊朗人,给它增加条款。比方说限制它的弹道导弹,要防止它的核研制(铀浓缩)达到一个新的丰度,以至研制出核武器。伊朗人面对的美国新总统会是一个既想开启对话,又想施加新的条件,所以伊朗人现在感到一种忐忑,就不知道这个总统——他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反正把门关上了,他可能又想跟你对话,又想采取一种巧妙的方式施压。所以伊朗人现在是眼睛紧密盯着拜登的动向,没有说直接跟你对抗,也没有说马上展开合作,是希望回到原来奥巴马的那个轨道。但是能不能走呢?现在伊朗人是不太确定的。
同样,我们看朝鲜、古巴,在奥巴马时代是采取对话、缓解紧张关系,而在特朗普时代完全是打压,完全是蛮横无理的这种封杀的态度。
北京大学教授王逸舟接受《中国访谈》主持人专访。(董宁 摄)
现在是如何呢?现在不知道。你像朝鲜,在前些年跟特朗普有过对话,但是总是到了最后时候,美国方面就毁约了,美国方面就完全不跟你玩了,这让朝鲜人很生气,就觉得有种受骗的感觉。现在新总统会怎么样呢?不知道。
看美国现在拜登总统的亚洲事务主管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朝鲜问题专家,对日本、朝鲜半岛、中国事务、南海,他都很熟的——坎贝尔。所以我想美国的这些传统对手现在处在一种——他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就是忐忑。不知道拜登总统这个团队对他们的政策会如何。包括中东地区的也门、叙利亚,前段时间都是处在一种很怵、很不爽(的状态)。下一段会采取什么方式呢?是不是恢复奥巴马那个方向呢?
有人说拜登就是奥巴马第二,会重现奥巴马那样一种巧实力外交。这个是我们要看到的:在国际舞台上,一方面盟友开始重新聚集在美国的麾下,一方面对手在观望,有某种不确定性。但是对于大国来说,我们会看到,这是新一轮博弈的开始,会出现跟前一段非常不一样的牌局,非常不一样的形势。
中国网:美国政府的改变将给国际形势带来怎样的影响,或者说,美国改朝换代将带来怎样的国际新格局?
王逸舟:首先,如果从长远的历史来看,我觉得它是一个过渡时代,它不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它是一个过渡,过渡到将来后拜登时代。4年以后我们看,那时候,民主党、共和党,在新的年轻的一代,领导人再确定,真的是全新的格局,而这一代是一个修复的过程。修复的过程我觉得大体有这么几个新的特点:
第一,美式多边主义会重现某种动能和活力。美国在联合国,在世界卫生组织、在教科文组织,在全球各种重大机构中,包括WTO中间,美国就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不是一个退群者,而是一个加入者,甚至是一个主导者。这是一个新变化。这个对世界各国的影响是很大的,对全球经济、全球贸易、全球安全、全球有关防止核扩散的努力都会产生非常不同于前一段的一些影响,这是第一。
第二,我想说,就全球安全形势热点而言,我不是特别能确定,民主党人的这位总统上台,他对于世界安全形势是好是坏。有人说拜登不像打仗的样子,不一定。民主党有个传统,民主党人的传统,他总是政治上很高调,强调人权,强调民主,民主党人一向是重意识形态。共和党人有很多不同的分支,而刚刚过去的这位美国总统特朗普,他有一个大家容易忘的特点:他没打仗。他的4年间,他是很罕见的近些年没打仗的美国总统,他不出兵,上来就撤兵。甚至有些捧的人、吹的人,把他提名诺贝尔奖。为什么呢?说他没打仗,美国总统不打仗,很罕见。
中国网:可是他也没少挑事儿。
王逸舟:没少挑事儿。但是提他为诺贝尔奖的人是说,对于全球战争而言、全球造成伤亡而言,他是降低了调门,是撤军了。这个是值得重视的。假如说是个军事专家,是个安全领域的分析者,就要注意了,民主党上台以后就不一定。民主党人在历史上经常为盟友所谓的两肋插刀,经常是要出兵的。拜登会不会这样做呢?会在某些打击对手的过程中间采取一种强势的态度,采取出兵态度呢?尤其他现在来分,是敌人,是盟友,是伙伴。他这么一分就比较不确定。
刚刚过去的特朗普,他真的是钱是至上的,要占便宜,要让美国经济重振。他这种狭隘的作风,也让美国过去几年内罕见地没有怎么打仗,从阿富汗、伊拉克倒是撤军了,而且在伊朗,前段时间大家觉得美国跟伊朗要打仗了,或者在南海跟中国要有什么碰撞了,到底是有惊无险。
特朗普总的来说,他不喜欢战争。而到了民主党人,就不一定。民主党人又有很多派,像拜登属于稳健派,但是民主党人也有一种声音,为了压制对手,要用拳头,甚至要用大炮。这种情况下,不排除未来美国所谓的接触政策如果失败的话,他的某些对手又重新被美国打压。所以全球安全格局未来一段时间确实不太确定。
我们看到了美式多边主义、美国在全球软实力恢复的同时,也带来了国际安全、国际热点的某些十字路口。这是需要我们观察的。我觉得至少得一两年以后我们才能看出端倪:这个总统是更加好战的呢,或者比前任总统还是不那么好斗呢?这要看。
(本期人员——责编/文字:韩琳;主持人:裴希婷;摄像:刘凯/张文泉;后期:刘凯;主编:郑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