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每年7月份的政治局会议是总结上半年经济运行的“成绩单”，也是部署下半年经济工作的“指南针”，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意义。今年上半年我国经济顶住压力实现了5.3%的增速，可圈可点，但稳中有进的背后也暗藏风险与挑战。其中的破局之道既考验政策决断，也呼吁改革突破。在当前复杂多变的国内外形势下，在“十五五”规划即将启幕的关键节点，今年7月的政治局会议极其关键。我们应该如何解读这场会议？其中的一些新提法、新部署分别释放了哪些信号？本期节目，我们特别邀请到著名经济学家徐高，以专业视角拆解政策逻辑，探寻下半年中国经济的走向与机遇。以下文字由访谈实录整理：
中银证券首席经济学家徐高接受中国网《中国访谈》栏目专访。（摄影：杨佳）
·“内卷”的重要原因是需求不足 “反内卷”不是简单的去产能
中国网：我们注意到这次政治局会议当中有一些提法，比如“依法依规治理企业无序竞争”“推进重点行业产能治理”，再比如说“规范地方招商引资行为”等等，都指向了最近的一个热词，就是“反内卷”。自从去年7月份“反内卷”成为政策重点以来，越来越多的相关措施不断落实落细。那么能不能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下，正常的市场竞争和所谓的“内卷”，或者说“恶性内卷”，应该如何区分，界限是什么？
徐高：“内卷”这个词其实是经济学概念，英文叫involution，最早用来描述中国传统精耕细作的模式下，土地边际产出逐渐下降的这么一个事实。我们知道中国人口比较多，土地面积又有限。所以在封建王朝，人越来越多之后，人需要的食物也就越多，就只能在单位土地面积投入越来越多的劳动力，更加精耕细作。但这种做法导致的结果就是你投入的劳动力要素的边际产出是持续下降的，而且会下降到比较低的水平。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大家都很辛苦，但回报看起来又和付出的辛苦不是很相称。
现在我们来看，当前中国经济确实有类似的情况在发生。无论是资本的投资回报率还是劳动的回报率，近些年都是在明显下滑。我觉得当前中国经济这种“内卷”现象越发明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国内需求不足。就是投入大量的资本和劳动去生产商品，但东西卖不掉，回报就会比较低。所以，我想“内卷”其实反映的就是内需不足，当然加上外需不足，是整体总需求不足的这么一个基本状况。
所以，在“内卷”愈发明显的时候，解决问题其实很简单，从道理上讲就两方面：既然“内卷”是因为需求不足，你就要么在需求面做加法，要么在供给面做减法。通过这两种方式来平衡供给和需求。
需求面做加法，长期来看就是要通过收入分配结构的改革，来增加居民收入占整个经济比重，从而提高消费占比，真正实现消费转型，当然这个做起来需要时间。另一方面，如果在收入分配结构改革取得进展有限的情况下，一定程度上还需要通过投资来创造需求，从而稳定增长，这是需求面我们一直在做的措施。过去这些年，我们讲稳增长，其实主要还是在需求面发力。
除了需求面发力之外，“反内卷”的政策导向，我觉得还是提出了一些新的东西，可能更多从供给面去抑制供给能力的无序扩张。比如说各地招商引资方面，大家也很清楚，过去确实存在着一些一拥而上的现象，就是发现某个行业好，各地都希望能够在当地把这个行业做起来，甚至能够成为当地支柱性的行业。但这个事情一定情况下存在合成谬误，每个地方政府做这件事情是没错的，从发展当地经济这个角度（来讲）就是完全正确的。但如果大家都这么做，那就很可能在一哄而上之后，形成一种产能的过度累积，导致产能过剩，需求不足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可以发挥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就是在各地之间，做一些政策上的协调，因为不同行业还是需要与地方的比较优势相匹配的，不是说什么地方都发展所有的行业。这个时候在国家层面做一些资源的配置，有利于我们的投入能够有更好的回报。所以，我觉得这是“反内卷”的一方面。
另一方面，去产能，我觉得这个不是一条出路。从理论上以及从实践上我们都发现，如果真的去产能，（会导致）企业倒闭、工人失业，其实很容易会造成产能和需求的竞争性的收缩。比如说把一个钢铁厂关掉了，当然这个产能就被消灭掉了，但是钢铁厂的工人失业了，与这家钢铁厂有业务往来的企业肯定也会受到影响，他们的收入也会下降。所以，工人的失业、其他企业经营状况恶化，会导致他们的支出能力和意愿都受损，从而导致整体经济的需求下降。
历史上咱们也干过长期去产能（的事儿），其实很难平衡供需。所以，对存量的生产能力，强行关停，我觉得对经济的伤害会非常大，甚至会导致经济低迷的长期化、持续化，类似于日本失去的十年那样的状况。
所以，我们的“反内卷”政策，主要导向还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产能的利用率。大家不要开工这么猛，不要一拥而上地开工，而是让产能利用率处在一个相对合理的水平，这样可以使供给不是那么的过剩。其实这样的措施，我们在2015年、2016年推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时候也做过，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主要是“五大任务”，就是“三去一降一补”。其中“三去”之一就是去产能，当时的去产能虽然也做了一些产能的消化，但更多还是去协调特别是供给上游行业的产能利用率。通过限制产能利用率来稳定价格，（这项工作）在2015年、2016年还是取得了比较明显的成效。
现在我们重新谈“反内卷”，我觉得也有这样的意味。所以我们看到，“反内卷”措施开始逐步落地之后，7月以来钢铁的价格，煤炭的价格实际上还是涨得比较多的，在钢铁煤炭价格上涨的过程中，A股市场也相对比较活跃。我想这些都是市场对“反内卷”政策所抱有的一种积极的预期。我觉得预期的改善，对于化解当前经济的下行压力，是有一定程度的帮助的。
中国网：所以，“内卷”的核心要义其实是需求不足，而“反内卷”是在解决需求不足的问题？
徐高：当前来讲，确实“内卷”主要问题是需求不足。需求不足的解决，可以在需求面做文章，也可以在供给面做文章。“反内卷”，其实我想最终是要在需求和供给两方面都做文章。只不过需求面的政策其实从去年到今年已经推出很多了，所以，接下来“反内卷”措施，相对来说可能会侧重于在供给面去抑制一拥而上的这种过度投资，去协调供给厂商维持一个相对合理的产能利用率，从而消除价格下跌的压力。我觉得可能接下来一段时间，“反内卷”措施会主要集中在这方面。
中银证券首席经济学家徐高接受中国网《中国访谈》栏目专访。（摄影：杨佳）
·政治局会议首提资本市场吸引力 符合前沿行业的融资需求
中国网：您是证券公司的首席经济学家，所以我想您对资本市场肯定也是非常关注的。我们注意到这次政治局会议对于资本市场也做了一系列部署，提出要增强国内资本市场的吸引力和包容性，巩固资本市场回稳向好的势头。资本市场的吸引力还是首次在政治局会议当中被提及。那在当前的经济环境或者资本市场的运行状况下，提到资本市场的吸引力，您认为有怎样的现实需要，或者说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
徐高：首先过去几年实际上对于资本市场在国民经济发展中的重要性是拔得越来越高了。这也符合我们当前经济形势的变化。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发展，很多行业现在已经站在了世界技术前沿了，比如说电动车、新能源等方面，我们毫无疑问处于世界领先的水平。而当你发展到了世界前沿（水平）之后，实际产业发展的逻辑，就和之前跟随性的产业发展逻辑不太一样了。之前我们是跟随世界前沿发展，产业发展的方向比较明确，这种时候，银行的融资就会比较好地满足这种跟随性发展的产业发展模式。但是到前沿之后，其实你不知道下一步发展方向在哪里，很大程度上需要通过试错来寻找未来发展的方向。所以这对本土的创新能力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它需要的融资方式和我们过去以间接融资为主的融资方式，其实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
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因为资本市场天然的风险偏好比较高。所以，它能够为初创企业、高科技企业提供比较有力的融资的支持。从这个角度来讲，资本市场在整个国民经济发展中的重要性就明显提升了。所以过去几年党中央一直在这方面有很多政策的信号释放。
资本市场很重要，它既是融资市场，也是投资市场。投资和融资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是不可分割的。要真正发挥资本市场支持产业升级、技术转型升级的作用，资本市场的投资和融资是同等重要的。如果没有投资的资金进来，资本市场自然也没有办法为企业提供融资的资金。所以从这方面来讲，要想增加资本市场对实体经济的支持作用，就需要增加资本市场对投资者的吸引力。所以，增加资本市场对投资者的吸引力，我觉得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来，是顺理成章的。
要增加对投资者的吸引力，其实归根到底还是要增加资本市场对投资者的回报率，投资者到这个市场来还是要挣钱的。我想，从去年9月政策转向到现在，我们的A股市场还是为投资者提供了不错的回报。尽管实体经济面临内外部的挑战，但是一方面大家在去年9月政策转向之后，看得非常清楚，充分相信党中央稳定经济增长的决心。所以每当经济增长下行压力加大的时候，大家都会预期后面会有更多稳增长措施出来。这种预期本身就对资本市场形成了一个比较强的支撑。
第二，从去年9月以来，金融方面的稳增长政策措施还是比较多的。比如去年9月人民银行推出的支持A股市场的两项结构性货币政策工具。包括今年美国“对等关税”政策出台之后，人民银行很快又提出了对金融市场、对A股市场的支持措施。这些金融稳市场措施都对我们市场稳定形成了很强的支撑作用。
所以，在这种背景下，整个A股市场，从去年9月看到现在，我觉得表现还是很不错的。再加上现在中央又要求增加A股市场的吸引力，我相信会有助于吸引更多的投资资金，包括一些长线的耐心资本进入到A股市场，从而能够让A股市场有更多的资金去支持那些处在技术前沿的企业，让他们能够不断做出突破，从而能够带动中国持续快速的产业升级，也能突破一些被“卡脖子”的堵点。
·稳增长信号为投资者吃下“定心丸”
中国网：对于我们大多数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这次在年中召开的重磅会议，就是7月份的政治局会议，对我们的工作或者生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或者说我们能从这次会议当中得到哪些和我们切身相关的信息呢？
徐高：专门讨论经济工作的政治局会议，正常情况每年会开三次，就是4月、7月和12月，像去年9月份的政治局会议相对来说是非常规的一次会议。今年7月的会议，相对来说是一次常规的会议。从这次常规会议释放的政策信号，我觉得可以得到以下几点解读：首先，我们稳增长的目标还是比较明确的，其实对投资者而言，政策态度比具体的措施更重要。因为我们国家政策的回旋余地是很大的，或者说稳增长的政策“弹药”是非常多的。即使我们现在面临着来自于美国贸易保护主义倾向的挑战，我想我们也完全有能力保持经济增长的平稳。道理很简单，中国是一个需求不足的经济体，而需求是可以通过政策创造的，无论是通过收入分配结构的调整去治本，还是说通过政策刺激投资去治标，都可以把需求维持在一个比较稳健的水平，从而保证供需的平衡。所以，国内要通过政策稳增长，是没有什么约束的。只要把政策拿出来，经济就能够好。所以，既然政策的回旋余地很大，政策态度就非常重要。
过去几年，稳增长当然是政策很重要的目标之一，但是政策还需要兼顾很多其他的目标，比如说防风险。高质量发展是一揽子目标。所以我们现在看到，可能在过去，可能因为其他的一些目标的考量，在政策方面，在稳增长方面，可能政策的发力力度有限。但是我想在未来，只要经济的下行风险加大，在稳增长的政策导向之下，我们就应该预期会有更多的稳增长措施出台，把经济保持在5%附近。
所以，从今年7月份政治局会议（释放的信号）当中，我想我们的投资者应该可以吃一颗定心丸。其实定心丸去年9月就给大家吃了，现在这个定心丸可以继续含着。因为经济是有底的，经济有底市场就一定有底。我觉得对投资者而言，其实相对而言（目前）是下行风险比较小的一种市场状况。再从A股市场的估值来看，如果从长的周期历史来看，现在A股市场的估值相对来说也还是比较低的。所以，从大类资产配置来讲，就债券和股票来做比较的话，债券价格现在处在一个历史的高位，而股票价格从历史的长周期来看相对偏低。我觉得这种情况下，A股市场应该还是有比较多的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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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政治局会议（下）：中国经济的“关键一跃”，如何展望“十五五”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