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各位网友，大家好！这里是中国网《中国访谈》2025年全国两会特别节目《中国经济新动能》系列访谈。2025年是“十四五”规划的收官之年，也是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的重要一年。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当中部署的积极有为的宏观政策以及其他的利好举措，为中国经济的发展注入了新的信心与动能。作为中国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民营企业的发展环境如何？金融应当如何支持企业创新？就相关问题，本期节目我们特别采访到全国人大代表、清华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田轩。
全国人大代表、清华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田轩接受专访。（郑亮 摄）
中国网：田轩老师，您好。首先今天很高兴能够邀请到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您这次参加两会带来了哪些建议或议案？
田轩：我这次来开会，其实关注的还是一级资本市场和二级资本市场，提了一些相关的代表建议。
关于一级资本市场，我有一个代表建议——希望能够更好地去推动个人破产制度，或者说个人破产法的立法。咱们国家有《企业破产法》，但是没有个人破产法。而这对于那些叫作“商自然人”（是很需要的）。什么叫“商自然人”呢？可以理解为创业者，比如说个体户、个体工商户，或者是合资企业的出资人、发起人。一旦他们创业失败，就没有办法摆脱债务的困境，没有办法重新回归正常的经济生活。而我提的这个代表建议，就是希望能够特别针对这些“商自然人”、创业者，尤其是“诚实而不幸”的创业者。什么叫“诚实而不幸”的创业者？就是这些创业者不是因为他主观故意，而是因为行业、市场或者政策上的一些不确定、一些风险，导致创业失败。
所以，我就提了这样的一个建议，希望能够把这些“诚实而不幸”的创业者，通过个人破产制度安排，让他们从债务的困境里摆脱出来，回归正常的经济生活。现在有的时候，创业者甚至企业创业失败了要承担无限连带责任——个人资产很多都被冻结，冻结以后限高成为“老赖”，高铁飞机都不能坐。这其实对于企业家精神弘扬是非常不好的。所以，我的建议就是，希望我们至少先把深圳个人破产制度的试点先范围扩大，细化相应的规则，然后开启个人破产法立法的过程。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系统工程。我们有配套的制度，比如个人信用征信制度的完善、个人财产申报制度的完善，包括相应的法律援助也很重要。
另外一个建议，现在我们看到一级市场里，对赌协议有被过度使用的趋势。对赌协议其实是舶来品，主要是在美国，它是投资人和被投企业或者说创业者之间就未来不确定性而签的一个协议。其实在美国，它更多的是一种君子协议，绝大多数对赌协议都不会被真正地去使用。因为创业本身就是一个很难的过程，投资人和创业者必须是一条心才能够创业成功。但是在咱们国家，现在对赌协议有被过度使用的过程。甚至现在对赌协议签到了几乎是“明股实债”，或者有条件的债务协议。相当于我给你投了比如1000万，如果你创业失败的话，你要按照利息把这个钱还给我，回购你的股份。从客观上讲，这也给企业家精神造成很大的挫折。
所以，我提的一个建议是要把对赌协议过度使用的现状做一个相应的纠正。我们从制度上，比如说能够打通退市这样一个渠道，能够让企业除了通过IPO，也可以通过并购重组、S基金实现有效的退出，这样就不会触发对赌协议。另外，我们也要给这些创业者提供更好的法律援助和相应的知识培训。客观上讲，我接触很多的创业者，其实他们没有太多的法律知识。律师说这是格式条款，大家都是这样签的，创业者就签了，（但）其实不知道这个字签下去以后，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第三个代表建议是关注创投基金。从创业投资的角度讲，我希望能够通过我们的税制改革，更好地去鼓励长期的耐心资本。我提的一个建议就是根据投资的期限，设计一个累退税制。累退税制对应的叫累进税制。比如像个人所得税就是累进税制——收入越高，边际税率就越高。比如，5000元以下是免税的，5000元以上的边际税率是3%。对于创投基金，我们想激励它投长期，能不能设计这样一个累退税制——它投的期限越长，它的边际税率越低。通过累退税制这样一个边际税率的设计，鼓励这些风险投资能投早、投长期、投硬科技。
还有一个关于二级市场的代表建议，要对二级市场严重违法违规的乱象加大惩处力度。比如像财务造假、欺诈发行、内幕交易、操纵市场。我们现在的法律在行刑衔接其实还有问题。第一个“行”是行政的行，根据新《证券法》规定最高是2000万的行政处罚。第二个“刑”是刑事处罚，行政处罚现在做的是可以的，但是从行政处罚到刑事处罚，中间的衔接其实还需改进。我的一个建议是把一些严重的二级市场的犯罪，比如欺诈发行，把它纳入到金融诈骗罪，可以提高到无期徒刑。通过这样的严刑峻法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让这些不法分子都不要动歪心思。因为最高刑期到了无期徒刑，就能够更多地去净化资本市场，从而促进金融市场的健康稳定和高质量发展。
中国网：近年来，我国出台了一系列政策举措利好民营企业。《民营经济促进法》草案目前也正在审议当中。您认为，这些政策和法律能够为民营经济带来哪些利好？您如何看待当前民营经济的发展环境？还有哪些需要进一步提升或完善的地方？
田轩：民营经济其实对于经济的发展是特别重要的。有一种说法叫“五六七八九”——民营企业至少贡献了50%的税收，至少60%的GDP，至少70%的科技创新，至少80%的就业和至少90%的企业数量。如果是长三角或者是珠三角、粤港澳大湾区，那民营经济的贡献可能就不止是“五六七八九”，可能是“六七八九十”，甚至是“七八九十十”。
我们也看到，2月17日总书记刚召开了民营企业座谈会。我觉得是向市场传递了一个特别强烈而且特别积极的信号，就是中央始终一贯地在支持民营经济的发展。其实六年前，2018年当时也开了一个民营企业座谈会，是总书记召开的。那个时候更多的是吃“定心丸”，这一次明确是“广阔空间，大有可为”。
那我觉得支持民营企业，有很多的措施需要去做。一个是刚才提到的《民营经济促进法》，今年二月刚在全国人大常委会二审。像《民营经济促进法》这么重要的法律，一般全国人大至少要通过三审。因为现在才三月份，我们希望能够在今年内通过三审，然后表决，（表决）通过后正式颁布。这实际上对于民营经济的保护、发展、促进会起到特别重要的作用，（因为）是从国家法律的层面提供非常稳定的支撑。
我觉得还可以做的，一个是从融资端，因为民营经济客观上讲，存在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所以，我们还是要大力发展直接融资，比如说风险投资、创业投资。还有包括间接融资，像银行更多地向民营企业去倾斜，让不同所有制的企业能够公平获得资金。
同时，我们也要大力解决对民营企业拖欠账款的问题，这次也写在了政府工作报告里。很多地方政府，甚至国有企业拖欠民营企业的账款，这个实际上对于民营企业的财务负担是很大的。从逻辑上讲，地方政府其实没有太大的动力去偿还民营企业拖欠的账款，因为这是无息的债。它有好多的地方债、隐形债务，是有息的，是必须要去还的。
还有就是从营商环境、法律保护角度讲，应该给民营企业家的财产、知识产权予以相应的保护。像去年为什么要规范涉企执法？去年的跨境执法，这种趋利性的执法，这种所谓“远洋捕捞式”的执法，一定要杜绝。因为这个对于民营企业家信心的打击，对于民营企业家预期的打击，实际上是很大的。
中国网：我们知道您是金融行业的顶级学者，对于企业创新也颇有研究。那么对于金融支持企业创新，你有哪些思考或建议？我们应该如何平衡企业创新的不确定性与资本回报之间的关系？
田轩：其实您刚才的问题就是金融怎么去支持科技创新，是金融强国“五篇大文章”之首的“科技金融”，也就是创新是现在发展新质生产力最重要的一个课题。
创新是什么？创新是对未知路径的探索，是一个从0到1，从无到有的过程。所以，它的特点就是周期非常长。第二是不确定性很大。因为创新是对未知路线的探索，是一系列偶然的叠加。创新是不能够被计划的，我想研发一个治头疼的药，可能很多偶然的叠加，最后变成一个治脚疼的药。第三个是失败率很高。所以，我们就必须要设计一些金融产品或者金融工具，来适应科技创新周期长、不确定性大、失败率高的特点。
怎么设计？比如，我前面说过了风险投资。风险投资是对于科技创新企业早期非常重要的支持机构。像美国现在最火爆的“科技七姐妹”（苹果、谷歌、亚马逊、微软、Meta、特斯拉、英伟达），包括像国内的BATJ（百度、阿里巴巴、腾讯、京东）、小米这些科技创新型的企业，在早期创业阶段的时候都拿过创业投资、风险投资的钱。所以这些风险投资对于科技创新有很重要的原动力支持。我们要想让科技创新从头就做好，就要鼓励这些风险投资投早、投小、投长期、投硬科技。我们就需要鼓励耐心的资本，让这些“长钱”进入到一级市场。
怎么去做？比如要鼓励养老基金、退休基金、保险资金，这些追求长期稳定的“长钱”。同时，我们要把国有创投机构的容错机制、考核体制优化。现在中国创投80%的钱都已经是国资背景的钱，（像）政府引导基金、政府投资平台、大的央企国企，它们的容错机制、评价考核体系如果不进行优化的话，就没有办法投早投小，因为涉及到国有资产的流失、保值和增值。所以很可喜的是，我们现在看到国家出台一系列的政策，不但要鼓励耐心资本，还要鼓励大胆资本，要真的区分出，到底是因为投资客观原因导致的失败，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比如腐败行为。前些日子，广州居然发布了“单个项目百分之百容亏率”的政策，这个力度是非常大的，也就是说单个项目投资血本无归都可以，这实际上就能鼓励耐心资本。
还有一个机制是什么？企业做战略投资、风险投资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最大化财务回报，更多的是为它背后的母公司进行战略布局，形成协同效应。而且因为用的是自己的钱，所以就没有退出的压力。比如，小米的核心就是手机，但是用的自拍杆、耳机、充电宝，全是小米战投做的。这就是通过投资来形成一个产业链、一个生态系统，来为它的核心业务做布局。这种企业风险投资或者战略投资，对失败的容忍度是非常高的。它的投资期限是非常长的，就能够更好地支持科技创新。
当然还要金融开放，要让国外的机构投资者能够进入到中国。我自己的学术研究也发现，一个国家的资本市场开放了以后，对于实体经济最大的正面影响是这个国家的科技创新起来了。为什么？因为国外的资本、国外的机构投资者进来以后，能大大降低企业的融资成本，分散企业的创新风险，而且还能帮助企业提高公司的质量。
中国网：我们刚才讲到了创新企业，对于传统企业来说，如果它的科技含量不是那么高，又不是龙头企业的话，它如何在资本市场上获得融资支持？
田轩：传统企业要拥抱科技。发展新质生产力有三个阶段、三个布局。我们对未来产业要提前布局，对于战略新兴产业要加快培育，对于传统产业要转型升级。传统产业，我们不要把它一脚踢开，也要转型升级。今年中央一号文件对农业提了一个概念，叫做“农业新质生产力”。农业很传统，作为几千年的产业也能够拥抱科技，能够通过科技的手段让它转型升级。比如养殖场所有的饲养、屠宰、加工，全都无人化了。传统产业如果能够更好地去拥抱技术，来实现产业数字化，未来如机器人技术或大模型技术，能帮助传统行业降低运营的成本、简化流水线、提高生产效率，实际上就是一个科技创新型的企业，那就可以在二级市场获得很好的融资，投资者也能够获得很好的回报。
中国网：最后非常感谢田轩老师给我们带来了精彩的分析和讲解。
（本期人员：责编：汪雅雯；记者：白璐；摄像：刘凯；图片：郑亮；后期：王一辰；主编：郑海滨）
相关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