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10月25日至30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开启其第二任期的首次亚洲之行。然而,他此行却选择直接缺席APEC领导人峰会,引发广泛关注。纵观其在日本、韩国及东盟国家的系列活动,体现了美国亚太战略的哪些新动向?面对特朗普高度不确定的政策变化,各国作何反应?就相关问题,中国网《中国访谈》栏目特邀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左希迎进行分析。以下文字由访谈实录整理: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左希迎接受中国网《中国访谈》专访。(摄影:董宁)
中国网:我们关注到在100分钟的中美会谈结束之后,特朗普就选择了直接回国。那为什么他会选择不出席此次的APEC峰会?或者说为什么他会主动退出这样一个多边机制平台?
左希迎:我觉得这个特别符合特朗普本人的风格,他不太喜欢多边主义平台。他只有在参加美国的像跟盟友,像北约峰会、G7这些,像APEC这种人数比较多,这种多边的平台,特朗普一般都是不愿意参加的,很少参加。
一方面,体现了他倾向于支持双边会谈,而不是多边会谈。第二个这跟特朗普个人的性格可能有点关系,就是在一对一的时候他是具有强势的地位,但是一对多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发言,是平等的发言,这个时候没法凸显他个人比较占据优势的地位。所以,他可能不太愿意参加这种多边的这种场合。第三,我想就是他可能觉得这个平台并没那么重要,并且没法给美国带来这种非常具体的、实惠的好处,所以,他就干脆不参加。跟这个相关的就是其实前期在亚太地区,他的所有的战略利益经过双边会谈大概都敲定了,多边的平台顶多是出席一下,对他而言应该是没有吸引力的。
中国网:像您说的可能特朗普他更倾向于去一些双边会谈,但是我们关注到他此次亚洲行,其实也只选择了少数国家进行双边会谈。那您认为这是否意味着美国在亚洲的“存在感”正在下降?
左希迎:这个问题其实我们还是要拉长时间去看。我们知道从2012年美国提出“亚太再平衡”,一直试图把战略中心放在亚太地区。但是过了十几年,美国到现在为止仍然很难全心全意地把所有的战略资源,所有的外交注意力都放在亚洲来。这个问题有它的这个战略困境,一方面就是美国试图在战略聚焦上,把中国作为首要的对手,把战略资源和外交注意力都放到这一块。但是在客观上,你会发现在全球层面,中东、欧洲都各有各的事,所以美国必须要把注意力要放到欧洲、放到中东。我想这也是特朗普为什么要调停俄乌冲突,包括以色列和伊朗的冲突,甚至包括巴以,他要去推进这些工作。其实就是一方面在外交上,也是为了把有限的注意力和战略资源放到亚太里面来。
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们看如果聚焦到亚太本身来看的话,也是分为两种情况:一方面我们看在军事上,美国是在不断地往后撤,但同时我们又看到美国在军事上还有另一种措施,又在不断地往前推,就是前沿防御上。这两种策略大概体现了几点。
第一个层面,在军事上我们看到,一方面美国在面对中国日益增长的军事实力的时候,它必须为了维护自己的安全要往后收缩。但是同时另一方面由于台湾问题越来越紧张,甚至对美国的战略预期来讲有可能会发生危险,所以必须要做好战略的预防性工作,要进行前沿防御,因而这两种工作是同时进行的。
第二个层面从政治注意力上来讲,又体现出非常明显的就是,特朗普作为共和党的代表,对亚太地区的注意力是相对有限的,但是民主党又会把注意力集中到亚太这边来,所以,我们看美国一直在不断地摇摆。
第三个层面我们单纯来放到特朗普第二任期对亚太的注意力来讲,他对亚太的需求其实非常的聚焦,非常的具有针对性,就是你要服务于我的国家利益,你要给我提供战略资源。所以,我们前面讲,一方面在关税上,你要接受我的高关税,因为我要从关税中获得这个收益。另一方面你要到我国内投资,第三方面就是买我的东西。所以,我们就看他到东南亚、包括到日本和韩国进行的相关会谈非常明显,就是我需要的这些战略资源和战略利益,其他的都会放的比较低一些。
所以,我们从三个层面,从美国过去十几年的战略实践,到美国两党的摇摆,再到特朗普自己的政策都能看出来,其实在过去几年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宏观的趋势,就是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注意力是有点下降的,但是另一方面又体现出一个摇摆的态势。
未来趋势怎么看?其实美国战略界也有分歧,中国这边看的也有分歧。但我自己的一个观点就是美国长期来看在亚太地区的战略会在安全和经济上略有差别,安全会逐渐地往后撤,这是一个客观的过程。因为中国的军事实力在上升,美国必然伴随着一个缓慢后撤的过程,但在经济上又体现出美国倚重于它几个核心的盟友紧抓不放。我想特朗普会在他的任期内把日本、韩国,包括东南亚的几个关键国家抓在手里,会在经济议题上使劲去推,主要还是掠夺性的,就是你要服务于美国的安全利益、经济利益,要去美国投资,要服务于美国的制造业的复兴,这可能是特朗普比较关心的。
中国网:那您现在怎么看待美国和美国盟友的关系?就比如我们通过特朗普此次亚洲行,可以看到他并没有在关税问题上对盟友国家进行让步,尤其是日韩作为其印太战略的支点。您怎么看待它现在和印太盟友的关系,以及这些印太盟友会怎样调整他们的战略政策来应对特朗普不确定性的政策变化?
左希迎:第一个问题,这个涉及到美国当前霸权面临的困境,主要是在于美国现在的国债已经大概将近38万亿美元。这个数据非常的庞大,美国必须要找到新的财源才能支撑整个国家的发展,及其主导的全球秩序。美国能不能做到?我想美国现在正在转变思路。
传统上我们去看美国建立的这种自由国际秩序,它的基本逻辑是用哈佛大学教授约翰·鲁杰(John Ruggie)的观点——嵌入式自由主义,即美国在维持全球秩序的时候,必须保持国内和国际的微妙的平衡。一方面用国内中产阶级税收来支持国际秩序,另外一方面从维持稳定的国际秩序来服务于美国的国内政治,再来服务于美国的中产阶级。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平衡,但是这种平衡其实是非常容易被打破的。因为一旦美国的外交政策出现问题,或者说美国的财政出现问题,双方的这个平衡就很难维系。
而美国在过去应该说冷战结束30多年后,在外交战略上犯了很多错误,这个平衡已经很难实现了。所以我们去看从特朗普到拜登都非常重视制造业,关键原因就在这,就是要重新让中产阶级在既有的全球秩序中具有获得感。这种平衡依赖于对中产阶级的征税。所以,我们去看传统上美国的税基是以个人所得税和企业所得税作为税基的。但是在新的全球化背景之下,因为美国中产阶级无法接受这种高额的国际负担,中产阶级是不太欢迎美国采取自由国际秩序的,所以美国必须要转变思路,要获得新的财源。美国现在的主要思路就是通过把税基从个人所得税和企业所得税转变为关税,通过关税去培育、去维护国际秩序。根据现在数据的统计,美国现在一年大概征收的关税是3000多亿。以往美国在没有加征关税之前,美国一年获得的关税大概是在800亿到900亿左右,也就意味着每年现在美国会获得额外的2500亿美元左右。根据这个数据计算的话,美国大概在未来十年,如果美国的政策是连续的话,它大概能获得2万亿到3万亿美元的额外收入,也就完成了我们看到的美国税基的转换。这就是为什么美国要对盟友下手。
肯定会有疑问说,为什么一定要对盟友下手?对对手下手不行吗?我们看到中美关税战,一个最终的结果就是中国是为数不多的,甚至说是唯一的去正面跟美国进行报复,跟美国进行激烈博弈的国家,也就意味着美国去掠夺中国或者俄罗斯是非常困难的,而掠夺盟友是比较容易的。因为第一个盟友在国家的主权独立性上是比较弱的,第二个就是在过去,从二战以来美国的这些盟友一直在享受美国提供的公共产品(public goods)。这些国家承担的军费占GDP的比重都是比较低的,所以美国现在说这些国家要多承担责任,要(对他们)增加关税。虽然说我们从中立者的角度来看似乎不太具有道义制高点,没有道义上的合法性。但是如果站在美国的角度来讲,它是具有合法性的,因为这些盟友一直在不断地“吸血”美国,享受美国提供公共产品带来的好处。现在美国说你要向我提供战略资源,这些盟友一方面在道义上其实并不占据道义制高点。另一方面是在国家实力上也难以去抗衡美国这种掠夺性的施压。所以,这些盟友大概率象征性地抗议一下,或者甚至没有抗议,就直接服从了美国。
中国网:只能妥协。
左希迎:对,只能妥协。所以通过这种方式的话,就向美国带来了非常多的战略上的“反哺”,盟友来补贴美国现在财政遇到的这个巨大的问题。所以,美国会不断地通过关税向盟友施压,这是一个方面。第二个方面就是通过盟友向美国进行大规模的投资。我们看特朗普去跟所有的盟友,包括东南亚的这些国家去谈判,都是要么你要接受我的高关税,要么你要出钱到美国进行投资制造业。第三个方面就是盟友要大规模采购美国的产品,包括飞机和农产品,这是特朗普对所有的盟友和贸易伙伴提出的一个要求,但是我们看对中国他显然没法做到这一点。
中国网:对这些盟友来说,是被迫不得不去承受这样的压力,那他们的国内经济会不会受损?
左希迎:我想这个是一定的,我记得有个谚语,两只大象打架的话,遭殃的是小草,草地会遭殃。中美之争一定会带来一个结果,就是有些国家会在其中(受损),一方面因为两国的体量非常大,所以,双方的政策会带来一些体系性的效应,这些体系性效应会使得这些中小国家难以去应对这个危机,所以会带来一些弊端,尤其是美国现在非常具有掠夺性。我们去看美国战略界有非常多的讨论,大家普遍认为特朗普特别尊敬对手,反而对那些没有抵抗力的盟友是不屑一顾的,我想这符合他的个性,也符合现在美国外交政策的整体的风格。所以,这个过程中必然伴随着美国对他的盟友一方面掠夺,另一方面通过施压的方式让这些中小国家,他的盟友的政策空间会继续缩小。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就是我们看到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里,不是所有的国家都能准确地判断外部的环境变化。尤其是我们看有些欧洲国家,它的外交政策受到意识形态影响非常之大,它没法去准确判断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会给它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尤其像荷兰安世的事件(半导体),大概体现了这一点。你试图在服务于自身的利益,但是你往往是通过配合美国的这种措施去推进的,这个过程中你就特别容易踏错点,有可能踏错节奏。
我想这两个,一个宏观的、一个偏微观的因素会使得很多国家生存空间受到一定的压缩,尤其在政策空间上选择会越来越小,这个过程中必然一些国家的利益受损。
从经济的角度来讲就非常复杂,包括我们去看中美之争事实上是产业之争,而产业之争又伴随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过程,就是美国试图把日本、韩国的高端制造业、产业挪到美国去,这个过程必然是伴随着这些国家的经济损失、产业损失。搬到美国来必然伴随着你的人才的流动、资金的流动、技术的流动,这三个层面都会使得这些盟友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极大的损失。
中国网:好的,谢谢左老师精彩的回答。
左希迎:好的,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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