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当地时间6日凌晨,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宣布在2024年美国大选中获胜,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位非连续任期的总统。在他的上一个任期内,特朗普就因其特立独行的执政风格而经常处于舆论风暴的中心。那么,这位极具个性又充满不确定性的前总统重返白宫,会对中美关系产生怎样的影响?本期节目,我们特别邀请到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杨希雨进行分析解读。以下为访谈实录: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杨希雨接受中国网《中国访谈》栏目专访 (摄影:郑亮)
中国网:杨老师您好!首先今天很高兴能够邀请您作客我们的演播室。
杨希雨:谢谢邀请,我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中国网:我想大家之所以这么关注美国大选,一定程度上是希望能够观察在大选之后,中美关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们知道,中国对美政策是一以贯之的,就像习近平主席在贺电当中提到的,希望双方能够秉持相互尊重、和平共处、合作共赢的原则,走出一条新时期中美正确相处之道。但是反观美国,不同政党、不同政府以及不同总统,采取的对华政策不尽相同。那么从整体上来看,特朗普重新回到白宫之后,对中美关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杨希雨:从总体上看,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包括上一任期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没有大的改变,就是竞争中国、打败中国。应该说,中美关系剧烈动荡、急剧恶化是从特朗普上一任期开始的。直到去年,中美元首举行了成功的旧金山会晤之后,那么我们现在中美关系是“止跌企稳”,也就是直到去年才开始止跌企稳。全世界都松了一口气,这两个大国可算是稳定下来了,否则全世界都遭殃。由此可见,无论是特朗普政府还是拜登政府,他们处理中美关系时都是采取了一种对中美关系不负责任的态度,所以,导致中美关系急剧恶化,甚至有的时候进入一种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的状态)。
记得2019年有一次开会,总结中美建交40周年,我就说了一句话,我说2019年是中美建交40年来两国关系最糟糕的一年,但也将是未来40年两国关系最好的一年。我为什么这么悲观呢?就是因为美国政府从特朗普开始,已经把中国作为主要威胁。过去美国人把我们视为“stakeholders”,即利益相关方,也就是说中美之间有很多矛盾,可是有一条,在保持和平稳定,在保持地区和世界经济可持续发展方面,我们还是有共同诉求的,不仅是有共同利益,而且还有共同诉求。比如说2008年金融危机突然爆发,最早是小布什总统说要立即召开七国峰会,紧急讨论应对这个事儿。当时他的财政部长保尔森说,这么大的危机,金融海啸来了,这七个国家解决不了,也应付不了,不把中国拉上肯定不行。那时,中国经济虽然还没有成为世界第二,但是已经是举足轻重了。保尔森财长第一个想到得把中国领袖请来,因为他骨子里面就觉得中国是利益攸关方。但是现在美国已经不把我们当作利益攸关方了,而是把我们当成主要威胁和竞争对手。
但是我们想一想,客观地讲,从2008到2024年,这十几年,中国的外交方向变了吗?中国从和平发展变成追求扩张的国家了吗?没有。就是说我们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们的外交一直是和平外交,我们干的事儿一直没变,变的是美国。特朗普上台之后在2017年发表的第一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把中国列为主要竞争对手,这就标志着中美关系要急剧恶化。那么到了拜登时期,依然沿着这条路,搞了一个更精辟的概括,叫竞争中国,竞而胜之。竞而胜之有点偏向官方外交辞令,其实就是竞争中国,打败中国。现在无论是特朗普还是拜登或者是特朗普第二任期,他其实都是沿着竞争中国、打败中国这个道路在走。这种情况下,说句实话,特朗普再次回到白宫一定是对原来特朗普乃至拜登对华政策的继续,就是继续竞争中国,打压中国。他一定会这样做,而且比原来做的力度会更大一些。
中国网:我们再来看看经贸方面。我们知道,特朗普一直是“美国优先”的坚定支持者,也是关税的坚定拥护者。在您看来,接下来在特朗普执政期间,美国会对华采取什么样的经贸政策,我们应该怎么去应对?
杨希雨:你提到了一个不光是让中国人,而是让全世界都“肝儿颤”的问题,就是中美贸易战要硝烟再起。但是我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讲一个词,人们都说“特朗普回归”,但实际上有一些专家叫做“特朗普2.0”。2.0不就是升级了嘛,我就赞同“2.0”这个说法。就是特朗普回归不是简单地把原来的政策延续下去,比方说贸易战,特朗普在上一任期就对中国发动贸易战了,那么这次回来还要打贸易战,是简单重复吗?不是,是提高了,升级了。主要是两个特征:第一,特朗普的政策目标更加聚焦,更加具体;第二,为了(实现)这些目标,措施(会)更加激进,而且有系统性。
首先说第一个特点,就是说他的目标更加聚焦,更加具体。我们都知道,特朗普竞选口号言简意赅,就是MAGA,“让美国再伟大”。这个我们真不能把它作为一个宣传鼓动的口号来看,特朗普所谓“让美国再伟大”是一个政策纲领而不是一个政策口号。所谓政策纲领有具体的目标,具体的做法。那么目标是什么呢?就是“让美国再伟大”。首先要搞清楚,美国什么时候伟大过?确实有过,就是二战结束以后,那段时间美国特伟大。当时,美国特伟大有一个最重要的支撑,就是美国经济最强大,经济最强大的支撑是美国制造业最强大。所以,我们看二战结束以后的一段时间,美国首先是世界贸易大国,又是世界最大的贸易顺差大国。贸易顺差的支撑因素是什么?是因为它有全世界无可匹敌的制造业。这个制造业不仅庞大而且先进,就是大而强。所以,那时美国真的是伟大。
所以特朗普说让美国再伟大,其实核心问题是制造业。从哪儿入手呢?从贸易战入手。在他的上一任期,贸易战打的是贸易不平衡,不管是敌是友,谁和我有贸易顺差我跟谁打,打的全是顺差大户,打来打去,就平衡了,就把逆差变成平衡甚至是顺差了,这是他的目标。
而这一次,他其实是要让美国制造业再伟大。我们看贸易战的时候,要看它总体政策的组合拳,总体讲,对内减税,对外征税。就是说对内要减企业税,再加上各种产业刺激政策来刺激美国制造业重新崛起。另一方面,通过加关税,不仅是补贴国内的财政亏空,同时还能挡住具有竞争力的产品进入美国。这样的话,一减一加,它的综合效应是让美国再伟大。所以,我们要看到,MAGA不是一个竞选口号,而是一个政策纲领,通过一系列政策,聚焦在“让美国再伟大”。这是他的第一个特点,就是他的政策目标更聚焦。
第二,为了这个聚焦的目标,他的政策会更激进。比如说过去反非法移民,他弄个墙。这回不仅是弄墙,而是准备动用国民警卫队,到全国各州去抓非法移民。再比如,贸易战,这次打贸易战他有一个纲领,就是“对等贸易”。对等贸易,大家都知道,其实是对自由贸易的反对。因此,这次特朗普再上台,为了实现美国再伟大,他实际上是要用对等贸易原则体系来取代已经行之有效了70多年的自由贸易原则体系,这是对(贸易体系)整体的一个颠覆。那么对中国来说,就已经不是顺差、逆差,也不是自由贸易和对等贸易的问题,他要实现的是中美贸易脱钩。
所以,你看他的做法,上一次跟中国打贸易战,好歹还是(你)顺差太大,我逆差太大,不行,必须得矫正。但是这一次(对中国进口商品的关税)要加征到60%,如果付诸实施的话,你知道效果是什么吗?彭博社做了一个模拟推演,就是说如果要这么干的话,大概2年左右的时间,中美贸易会归零。我倒不太同意那么悲观的看法。但是你看他的这个力度,非常激进。力度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力度加强的目的已经不是矫正贸易不平衡,也不是加征到60%(关税)就能搞对等贸易,而是要把中美贸易归零。2年归零倒不太可能,但是如果4年下来,中国对美出口可以降到几乎忽略不计的程度。那么这就会造成中美贸易或者中美经济脱钩,按照特朗普的说法,就是要彻底摆脱对中国市场的依赖,彻底摆脱对中国经济的依赖。因此,这场贸易战,他不是针对中国来的,从整体上看,他是要用对等贸易取代自由贸易,而对中国这个最大的所谓威胁和竞争对手来说,就是要实现中美彻底脱钩。
中国网:所以他的关税计划大概率是会落实的?
杨希雨:对,我一直讲,世界上的事情,想不想做是一回事儿,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儿。那么同样道理,(比如)特朗普说我要跟中国彻底脱钩,他可以去追求这个目标,但是能不能成功呢,这是个互动的结果。中国会采取什么样的政策,也很重要。因此,中美会不会脱钩取决于中国和美国在特朗普脱钩政策面前的互动或者叫博弈。
而我们现在很清楚,(二十届)三中全会之后,我们决定全面深化改革,推进高水平对外开放。对外开放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这就决定了我们跟所有国家都不脱钩,包括美国,所以这就出现一个博弈,你想全面脱钩,我坚决反对脱钩,这不是简单的贸易战。之前确实打过贸易战,你对我征收(关税),我也对你征收(关税),这个叫贸易战。但是这一次,因为他已经把这个问题提高到战略层次,不仅涉及的是中美两国的贸易关系怎么走,关键是两个问题:
第一,结构性问题,第一大经济体和第二大经济体,也是第一大贸易国和第二大贸易国究竟会形成一个脱钩的、互不相关的经济关系还是说相互融合的一个经济关系,这涉及到两国经济结构,而这两国无论是从贸易还是经济体量来说都是最大的,两巨头今后形成什么样的经济关系,涉及到整个世界经济的结构。
第二,通过这场贸易战,他还要用对等贸易原则,就是以美国利益第一的这个坐标来推动对等贸易原则体系来取代70多年行之有效的自由贸易原则体系。
那么这两个问题都是涉及到结构性的、战略性的问题,所以,目前他对中国打贸易战,中国肯定会反击。这个“打击”和“反击”之间已经远远超出贸易和关税的范畴,它是一场结构之战,是一场结构的博弈,是一场“脱钩”和“反脱钩”的博弈,而这种博弈事关全球贸易投资自由化体系未来的走向。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杨希雨接受中国网《中国访谈》栏目专访 (摄影:郑亮)
中国网:您刚才也说了,这是一场博弈。那么从中国的角度来讲,我们应该做哪些政策或者战略的储备来应对这场即将到来的贸易战?
杨希雨:你说“即将到来的贸易战”非常正确,就是它肯定要来,不管你喜不喜欢,你怕不怕,都要来。那么对待这样一场来势汹汹的贸易战或者关税大棒,关键看中国的战略站位。如果你看这个问题的时候仅仅把它当作贸易问题,那你就跟他打贸易战、关税战。这么打下来,不仅不利于中国经济发展,不利于美国经济发展,而且坦率讲中国也打不赢。为什么呢?因为如果纯粹是从贸易和关税的领域来讲,我们的工具箱不如美国的工具箱大。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看到,我们的基本国策是对外开放,就是说对待美国要脱钩的这场贸易战,我们的基本选择不是站在美国的目的上,是站在我们的基本国策上。这一基本国策决定了我们跟所有国家都不脱钩,不仅仅是和美国,和所有国家都不脱钩。在这一战略下,这场贸易战,中国如何反制其实就很清楚了,会出现一个“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么一种博弈格局。就是你打你的“关税战”,你打你的“脱钩战”;我打我的“融合牌”“开放牌”“贸易投资自由化”牌。也就是说他是聚焦在贸易、关税等等这些领域,而我们是从中国实现百年目标这样一个战略格局出发,(这样选择就很多了。
你在那儿脱钩,而我把市场建设得更有吸引力了,我跟全世界,不管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我都利用中国超大规模市场吸引全球资源要素。要是这么博弈下来,你想想,当我们跟世界站在一起的时候,你要跟中国脱钩,就等于你在同全世界脱钩。换句话说,你打来打去(贸易战)好像是为了孤立中国,最后是把自己孤立掉了。
现在形势确实很严峻,不要认为特朗普上台以后会有什么机会。他会以那种最极端、最激进的手段实现他的目标,所谓“让美国再伟大”其实是“让美国再独大”,他是想让美国独大。那么,为了让美国再独大,打压政策确实会给中美关系带来严重冲击,尤其是对我们的经济带来严重的冲击,但当我们的市场环境比美国更优越的时候,大家想想,人心向背,博弈结果不言而喻。
所以,我觉得就是习近平总书记的那句话,集中力量办好自己的事。如期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是我们的中心任务。永远不要干“赢了战役,输了战争”的事儿。面对汹涌而来的反全球化逆浪,打压中国的逆浪,其实我觉得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忘了初衷。如果初衷不忘,那么真正能打败中国的只有中国自己。
中国网:我们再来看看科技领域,其实您刚才也提到了,特朗普政府上一任期就是发动对华科技脱钩的始作俑者。那么在您看来,在接下来特朗普的任期中,他会对华在科技领域采取怎样的政策?会比“小院高墙”更差吗?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杨希雨:实际上拜登的“小院高墙”是从特朗普那儿延续来的。那么特朗普回来以后,我刚才讲了“特朗普2.0”,会搞得比拜登政府乃至特朗普上一个任期更严厉,手段更极端。因为大家都知道,现在中美竞争也好,斗争也好,还有一个大的背景,就是新一轮的科技革命正在汹涌蓬勃地展开。历史经验表明,凡是科技革命蓬勃展开的时候,它最容易造成“重新洗牌”的效应。美国人特别担心的就是这一条。
说实话,现代科技竞争的基础就是技术标准、行业规则、产业规则和市场秩序。所以,他打(压)中兴、华为,实际上就是打掉你在建秩序、定标准、立规则领域的领先地位。就是说(美国)要在5G、6G互联网等新兴领域继续像以前那样占据主导地位,而占据主导地位的抓手其实就是技术领先,还有以技术领先为基础的专利、标准、规则的制定权。华为和中兴这个例子非常典型地反映出美国的战略思路,就是目前的新科技革命正在带来产业变革,产业变革包括从硬件到软件,从系统到标准、体系、规则都在改变。(所以)中国的高科技企业不能发展,你要是发展了的话,高科技革命带来的产业变革就让美国不伟大了。如果要是按照市场竞争的话,4G时期通过市场竞争,美国占了主导。到了5G时代,华为领先了,这就不行了,得把你给拽回来,拽不回来就把你赶出跑道去,那么现在就是逼着华为另搞赛道。
所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就讲,现在如果要再这么干的话,这个世界未来就会出现一个相互割裂的互联网。现在有一个新词叫“Splinternet”(碎片网络),而特朗普现在干的事儿,就会把世界带向“Splinternet”,那其实对大家都是没有好处的。
特朗普上台之后,他一定会下大力气进一步加大对中国高科技的打压。拜登政府在任的时候,搞了个征求意见稿,说要对可能带来产业变革的五个(科技)领域跟中国脱钩,不能让中国占先。这五个领域分别是半导体、人工智能、量子通讯与量子计算技术、自动化系统技术、生物化学技术。征求意见(出台)以后,经过一年,整个企业界、科技界反馈回来说不行,杀伤面太大,然后就把自动化系统技术和生物化学这两块给拿掉了。因为中美在这两块脱钩的话,对美国伤害也很大,尤其是生物化学那块。另外自动化技术太泛,影响的面太大,既不好执行,也会造成杀敌三千自损二千五的问题,所以就把这两个领域拿掉了,主要聚焦在另外三个方面。
我担心的是特朗普上台以后,这三方面不仅不会改变,还会进一步地加强,标准会更加严厉,甚至还会再扩大严格管控。(所以)在科技的问题上,说实话,华山一条路,只能是集中力量干好中国自己的事情,同时还要加强同其他国家的合作。事实上,越来越多的国家,包括发展中国家都在加大研发投入,那么就会出现各有所长(的现象),这个时候就应该扩大高水平对外开放,加大高科技领域的国际合作。美国人可以不跟我们合作,欧洲人可以不跟我们合作,那我们可以和“全球南方”合作。另外,欧洲实际上也并不是完全跟着美国的步调走。比如说,美国跟我们搞高科技的脱钩断链,但是欧洲空客就和我们在加大合作。所以,包括欧洲在内,尽管是美国的盟友,但是欧洲对华的高技术封锁跟美国的步调不一致,标准不一致,领域范围更不一样。
因此,在高科技发展的问题上,通过对内凝心聚力,对外广泛开展科技合作,必然会改变目前美国打压中国的格局。所以,贸易领域是一个“脱钩-反脱钩”的问题,科技领域是一个“围剿-反围剿”的问题。
本期人员:编导/采访/文字:白璐;摄像:王一辰、刘凯;后期:刘凯;摄影:郑亮;主编:郑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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